月已升起,偶有顆星閃過。
就因為月已升起,所以星星的光輝已暗淡。可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月亮的光輝也會暗淡。
這世上很多事都是用實力說話的。西方有句格言是說一把強權勝過一口袋公理。有實力的人通常是不講道理的,而講道理的人通常沒什麼實力。
王字文就是個很有實力的人,所以他現在還沒回來。今晚本該他值班,小地方就算是院長也是要值班的,可他偏偏不在,卻沒有人敢說什麼。他在喝酒,跟班秀才喝酒。以前王院長是滴酒不沾的,因為做手術不僅講求心靜,還要手穩。那時班秀才請他喝酒他拒絕了,因為他是醫生,有原則。而現在他還是有原則,逢酒必喝的原則。就算沒人請他,他也少不得要請自己喝一杯的。
他已從王醫生變成了王院長。
他的手開始發抖,抖得連杯裏的酒都漾了出來。他看著他的手忽然笑了起來,笑的很古怪,很神秘,就像是做成了一件特別值得喝一杯的事,所以他就立刻把杯裏的酒喝了下去。然後他的手就立刻又穩了,跟他還是王醫生時一樣穩。他忽然覺得他的心靜不靜,手穩不穩跟酒並沒有太大關係,以前他總認為酒會使人的手不穩,現在反而是酒才能穩住他的手,現實已用事實深深的諷刺了他。
風拂柳條,就像是拂起情人的發梢。
柳枝已被春風吹出了新芽,冉定心甚至能聞到空氣中散發的新綠的味道。就像是生命的味道,充滿朝氣,充滿希望。
冉定心站在醫院的石坎上看著這些柳條,就像是在看付金花的頭發一樣。就在他想付金花的頭發到底是什麼樣的時候,他才忽然發現自己根本想不起來,因為他從來也沒有仔細看過她的頭發。
他沒仔細看的又何止她的頭發?
可是他知道這滿樹柳枝飄舞的時候跟付金花的頭發一定是一樣的,這一排排柳樹的姿態一定是她不同時候的頭發。一定。
王字文為什麼要在醫院門口種一排排柳樹,是不是因為他也有一個人要思念?他看著這一排排柳樹會想起誰呢?他的兒子已一歲了,除了他的妻子,難道他還會想起別的女人?可是若是想要見他的妻子,他隨時都能見著,也根本不需要這些樹。也許就因為他不想隨時見著自己的妻子,所以才讓她住在村裏的老宅。
難道他還在想著那個女人?
冉定心吃了一驚。
王字文還是王醫生的時候是在清平鄉醫院,在那裏他認識了大名鼎鼎的柳正眉。清平鄉的老中醫柳子陽出了個了不起的女兒,居然是個女醫生,這在清平鄉就像是出了個女秀才一樣,讓人既驚訝又折服。這也折服了王字文,但並不是因為她是個醫生,而是因為美。無論誰都會為美的人美的事折服的,王字文也不例外。可是娶一個看過全鄉人民屁股的女人做媳婦,而且以後還得接著看,這並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了不起的女醫生就了不起在這一點!
柳正眉學紮針的時候不僅要學理論,還得實踐實踐,所以他就和醫院的劉青山你紮紮我我紮紮你,不僅把身上紮了些洞,也把她的名聲紮了個洞。
人的名,樹的影。名聲建立不易,但要毀起來就容易得多。
所以王秋實堅決反對。他丟不起這個人。
紅顏禍水,一個人太漂亮了就一定是禍害。在他看來柳正眉無疑擔得起“禍害”這兩個字。
冉定心歎了口氣,他若真變得像王字文一般有本事是不是就真能稱心如意?
門忽然被推開了,王字文出現在門口。他的樣子好像很驚訝,驚訝門怎麼沒關,然後他就看見冉定心坐在桌前。
“把你給忘了,來來來,他鄉遇故知,喝兩杯!”
王字文雖然滿身酒氣,但還是能走的穩。他這一生一直很穩,也許太穩了。
這裏不是他鄉,他們也不是故知,可一個人想要喝酒,總找得出理由的,就是沒有理由也是可以喝一杯的。他這一生已有太多事被人過問,若是連喝兩杯還有人阻止,那人生也實在太無趣了。
“我不喝酒。”冉定心就很無趣。
王字文倒酒的手忽然停住,他已很久沒聽過這句話了,久得像是從來沒聽過一樣。自從他酒量慢慢好起來之後,他給人倒酒已沒人不喝,就算真正不喝酒的人也不會在桌子上拒絕他的。
他忽然想起這句話他是在什麼時候聽過,那是班秀才第一次給他倒酒,他就坐在那裏靜靜說他不會喝酒,就像現在冉定心坐在那裏一樣,那麼靜,那麼安然。他說出這句話就像是在說一個事實,而這個事實跟他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忽然明白了班秀才當時眼裏的笑意,那沒有尷尬,隻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笑意。
王字文也笑著,猛然間他看見坐在那裏的是他自己。他趕緊仰起頭喝酒,酒滑過吼間的刺激讓他眼角帶淚。他不想哭,可是卻已流淚。淚水是自己流出來的,跟他無關。那時他還不認識柳正眉。
他是不是已在後悔認識她?
“我真想變成你。”王字文輕聲咳嗽的說道。
冉定心吃了一驚,他正好也想變成他。若是真能換過來,那人生就真的美好了。可若真換過來,他說不定又會覺得後悔。
每個人都認為別人過得比自己舒服些,他們總認為換一種命運就會不同,那也隻不過是人的一廂情願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還是那個人,換一換也決不會有什麼不同的。
“你這麼有本事,難道還想變成我這個沒本事的?”冉定心雖然是笑著說的,但臉上卻有著無盡的辛酸。
“沒本事?誰說你沒本事?你才二十歲要什麼本事?就算沒本事又哪裏不好,就可以想跟誰在一起就跟誰在一起,可以丟人,就是丟人了也沒人在意。”
冉定心愣住。他總以為王字文已是院長,不僅可以決定自己的事,甚至可以決定別人的事,完全沒有想到他還是決定不了自己的命運。他以前總認為隻要自己夠本事就能去掉自己身上的枷鎖,現在才明白一個人越有本事枷鎖反而越多。
“可是,若真沒本事,又怎麼能想跟誰在一起就在一起?”
“不錯,那你就該知道你能不能做你想做的事並不是你有沒有本事就能決定的。”
“那是誰定的?”
王字文忽然神神秘秘的用手指向上指了指,冉定心順著手指往上看,黑洞洞的一片屋頂。
“天定的!”王字文瞪著眼,用一隻手掩住嘴像是怕別人聽到似的。
冉定心完全沒想到他讀了真麼多書居然得出這麼個結論。他冷笑一聲。
“你不信?”王字文瞪著眼,板著臉說道:“你知道什麼叫必然什麼叫偶然嗎?樹會長高人會變老這就是必然,這世界的規律就是必然,這是誰定的?除了上天還有誰?”
冉定心說不出話了。
“你又知道什麼叫偶然嗎?你、我、我手中的這杯酒都是偶然。偶然才是我們能決定的,你決定來我這裏,我決定喝這杯酒,這才是我們能決定的。”
“那跟誰在一起難道我不能自己決定?”
“不能。”王字文抬起頭盯著他,回答的很急、很快、很決絕。
他自己沒能做到,所以也不希望別人能做到,因為別人若是做到了,那豈不是現實又在諷刺他?諷刺他自己無能,卻來責怪世界。
人們無論做錯什麼事都能找到一個人來責怪的,所以人才能心安理得的坐下來期待明天。可如果你僅僅是坐在那裏等著明天到來,那明天也絕不會有什麼不同。
“我不信,為什麼不能?”
“樹能不能不長高,人能不能不變老?你能決定?”王字文又喝了一杯,接著道:“因為我們都身不由己。”
他扭頭看著門外的楊柳,楊柳在夜色中朦朧,在他眼裏飄渺。他已無法從那棵楊柳裏看出柳正眉,他已記不清她的樣子,有時他看著楊柳甚至會忘了自己在看什麼。可是他想著她時的那種感覺卻還是那麼強烈。
“你知不知道酒有一樣好處,就是使人清醒。”
“酒能使人清醒?”
“你以為我是怎麼懂得這些道理的,就是因為酒。我喝的越多對這世間的道理也就體會得越深刻。”王字文板著臉說道。
“這難道也是上天注定的?”冉定心冷冷道。
“不錯,”王字文飛快的拍了一下桌子,笑著道:“你開竅的很快,值得喝一杯!”
冉定心看著王字文又喝下一杯,忽然全身發冷。他終於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他想要毀了自己。
“你難道想要毀了自己?”
“我怎麼會毀了自己?我又怎麼能毀了自己?那多丟人。”王字文皺著眉,很不滿意的看著他。
“是上天!”王字文語重心長的說著,像是在告誡眼前的年輕人一些大道理。
一陣風從門口吹來,吹的冉定心發寒。他發寒並不是因為這一陣風,但他寧願是這陣風。他不願見到自己心裏的那座山峰倒下,可是越是不願意發生的事就越是會發生。
他不願與付金花分別,所以他們分別了。
他不願王字文倒下,所以王字文已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