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對它不感興趣,是嗎?”保爾-諾沃提尼瞥見一個停車場,並拐彎了。在下邊老遠的地方,在美國領事館的前麵,聚集著一群示威遊行者。他們一邊揮舞著標語牌,一邊高聲呼喊。他們肯定在呼喊,因為他們的嘴張得大大的,可是利歐和諾沃提尼什麼也沒有聽見,因為奧迪車的玻璃窗是關著的。他們隻聽到空調裝置發出的輕微的嗡嗡聲。“我們甚至無法使他出汗。我該對你說些什麼呢?這家夥有一種自信心……”

“你根本用不著對我說些什麼,保爾。”利歐坐在諾沃提尼的身邊,雙手放在膝間,兩眼向前看。在他的意識裏,敵人的形象又出現了。可是,這敵人既沒有麵孔,也沒有名字。他不叫恩格爾,哦,不對,這個敵人比人類要早出現幾百萬年。而且他隻知道一個目的:繁殖自己。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這點,他使用各種令人難以相信的偽裝,潛伏很長的時間,隻為了達到這個目的。5年,10年或15年,他就顯露出自己的麵目了……

艾滋病毒的繁殖很慢,以致人們最初根本發覺不了;它們隱藏在宿主的身體裏,等待時機,欺騙防禦細胞,鑽進入體細胞,改變其密碼,沒有更新細胞,卻破壞了起防禦作用的輔助性細胞。諾沃提尼為了搞清楚病毒的複製過程,曾設法弄到不少有關的書籍,他一連幾個小時被這敵人的形象吸引著:這是一種帶刺突的微小的蛋白包膜。它像個小栓塞,非常巧妙地粘附在輔助細胞上,以致後者沒有覺察到是誰粘附在自己的上麵,於是,向外突起的像小泡一樣的酶使細胞壁裂解……

“你有沒有仔細地聽我講話?”

利歐搖搖頭。“我沒有仔細地聽你講話。我很抱歉,保爾。可是你為何要當警察呢?警長先生,您應該做您的本職工作!讓我安靜點兒吧,別再給我講這些廢話了!”

“你這話是當真的嗎?”

“可以這麼說吧,保爾。”

“我對你有過不同的評價。”

“我很抱歉,如果我使你失望的話。你究竟是怎樣評價我的?”

諾沃提尼對此不予回答,隻是用奇特的目光看著利歐。“我曾經和那位博士,也就是你的那位大夫談過……”

“你為我花了許多精力。”

“赫爾措克認為……”

“是的,是的,赫爾措克的理論……別擔心,還有這麼多的幸存者……不,我甚至連‘幸存者’這個詞也不願意接受。重要的隻是你自己的事情,等等,等等。我知道……”

“赫爾措克的話畢竟有點道理,你聽了嗎?!”

“他的話簡直是胡說八道!”

保爾-諾沃提尼突然從他的座位上轉過身來,猝不及防地抓住利歐的雙肩,用力搖他,迫使他注視他,然後輕聲地,不,咬牙切齒地說:“別說了,年輕人!永遠過去了!現在你又醒來了,你聽見了嗎?你本來就沒有什麼病,你的免疫係統功能正常。真該死,你還應該設法使它繼續保持正常。這就需要你重新抬起頭來。這就是說,你得做點事情。聽我說,你得做點事情!你得行動起來,打擊你的對手,而不應該逆來順受,這就是症結所在。這些卑鄙的家夥不會把你……”

“別說了,保爾。”利歐擺脫了諾沃提尼的雙手。“放開我,讓我走吧!”

“我絕對不讓你走!總有一天你會找到一種解救辦法。可是在此之前,我不讓你由於自我憐憫而沉淪下去。真該死,你現在就應該從你的洞裏爬出來。”

“此外還有什麼?”

利歐拿出他的手帕,把警長由於激動而朝他的臉上吐過來的像雨點一樣的口水擦幹淨。諾沃提尼默不作聲,急促地呼吸著。

“是的,”諾沃提尼輕聲地說,“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

在這時,那些示威遊行者已經移到了車行道上。兩輛綠色的巡邏車開了過來。官員們下車,向示威者打手勢。從遠處傳來了警笛聲。這聲音很大,在奧迪車裏麵也能聽到。

“我認識一個人,他的情況和你的差不多,”諾沃提尼說。

“和我的情況差不多的人多的是。”

“好吧。不過,這個人和你一樣以同樣的方式受到傳染。”

“被生物-血漿傳染?”

“他相信是這樣。不過,他一直無法確證這一點,而這正在殺害他。”

“什麼東西正在殺害他?免疫缺損病毒?”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樣被傳染的。所以,這正在殺害他,因為他一心想查出他被傳染的原因。路德維希-基費爾是聯邦德國最有成績的偵探之一。他曾是我的老師。他曾經培養出成千上萬的警官。最後他還調到了威斯巴登的聯邦刑警局。他是個傑出的人物。如果說德國有一位真正的刑事警官的話,那指的就是他。”

“你幹嗎要告訴我這一切?”

“因為他想和你談一談,”保爾-諾沃提尼說。

從公園的深處傳來了動物的喊叫聲,可是他們站的地方卻十分寂靜。冷杉把自己的陰影投到淺淺的池塘上,而那些火鶴聚在帶褐色的混濁的水中形成一個白色和淡紅色的小島。有幾隻鳥用高高的、紅色的和節狀的腿直挺挺地朝這個島走去,另外幾隻鳥隻是站在那兒,把頭埋在羽毛裏。

“這裏?”利歐問。

“是的,這裏,”保爾-諾沃提尼回答。

利歐坐到一張長凳上。他從自己的口袋裏摸出香煙,點燃了一支,貪婪地把煙吸進肺裏。這景色,這些火鶴,以及池塘上空的太陽——這一切他曾經見到過一次。是和維拉一起經曆的。好多年以前,他曾和維拉來過這裏,當時他對他倆是否有可能結合還完全沒有把握。可是,最好不要去想維拉,現在不要去想她。

“會麵得有兩個人,保爾。另一個人在什麼地方?”

“我猜想他就在附近某個地方。他已經來了。”

這會不會又是一次小遊戲?保爾的老上司……路德維希-基費爾,超級刑警。他想要他幹什麼?這人究竟跟他有什麼關係?

“早安!你們已經來了。你好,保爾。”

這是老年人的聲音,低沉,有點兒沙啞。利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睜開眼睛。站在他麵前的這個人,可能有60歲,70歲或80歲,但這並不重要。盡管天氣暖和,他還是穿著一件橄欖色的長華達呢雨衣。紐扣和衣帶已經扣上,仿佛他感到冷。他的頭上戴著一頂巴斯克帽,一直推到前額上。他注視利歐,對他微笑,可是利歐大為吃驚。他從來還沒有看到過這樣一張病態的臉。這張臉上唯一讓人覺得是健康的東西,是那副完美無缺的白色假牙。他的頭就像一個顴骨凸出的骷髏頭。皮膚的色調為淡黃色和灰色,兩邊的太陽穴上,皮膚由於長了個濕疹而像爬行動物的皮膚那樣萎縮。眼睛周圍的組織水腫,以致那兒的皮膚由於繃緊而變白發亮。在灰白眉毛下麵,那雙眼睛顯出深黑色,就像發燒時閃閃發亮的眼睛。

“您就是馬丁先生?我很高興……很高興。我讀過您的文章,馬丁先生。”

利歐點點頭。那隻伸向他的手上戴著一隻薄的棉織手套。

“我可以坐到您的旁邊嗎,馬丁先生?”

利歐很少會感到尷尬。他曾在最不可想象的情況下遇到過最不可想象的人,即病人、受苦受難者、被逐者、垂死者,可是,他從來也沒有感到過這樣的拘束。也許原因在於,這人的外表雖然可怕,但他的態度非常自然,也許原因在於他的聲音有一種使人鎮定的力量。

保爾-諾沃提尼站在他倆前麵。他注視著他們,就像一位醫生用警惕的目光打量他心愛的病人一樣。

利歐感到更加緊張。這是什麼意思?

“您知道,馬丁先生,我住在斯泰納巴赫。從前,我每三天開車去慕尼黑,到圖書館借書,或看望像保爾這樣的老朋友。今天順便到動物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