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往事(3)(1 / 3)

他說當年與黨支部書記吵架,起因是宅基地(這是農村容易起糾紛的問題之一),被判五年,去了勞改場。他把勞改場說成天堂一樣:“那裏比家裏吃的都好,定期吃大米白麵,幾乎每天的菜裏都有點肉,那裏搞獎金製度(當時社會上批資產階級法權,堅決抵製物質刺激,大批獎金,房山有個長溝峪煤礦被宣傳為“堅決抵製物質刺激”的典型),每個月能分十來塊錢。勞改五年攢了二百多元,出來後可沒辦法了。

老爹因為兒子坐監獄氣死了,哥哥跟我分了家。我分了兩間冷屋子,每天下地幹活,回來是清鍋冷灶,還得自己燒火做飯。顧得了吃飯,顧不了下地,顧了下地,顧不了吃飯。我一看沒轍,就給勞改場領導寫了封信,要求回去。勞改場回信說,你犯罪了,才歸我們管,沒犯罪,我們管不著。那好,我就再找點罪犯。”我問:“你犯什麼罪了?”“往河北省倒騰電機、電線。”“你倒挺能耐啊。”“這算什麼,沒大錢,有大錢還能賺大的。告訴你,錢賺錢,不費難;人賺錢,難上難。”這是他從生活中體驗來的。這就是現在被媒體熱炒的“財產收入”。

旁邊有個窩窩囊囊外地到房山做上門女婿的小夥子,聽“油子”講勞改生活入了迷,真想去。這位“油子”嘲笑他說:“小子無能,情願更名改姓(這是農村招贅寫的婚約文書的開頭語)……你到了人家,被人家打了,反而你被抓起來,這叫什麼事?你這點事離去勞改場遠了去了,人家就是給你個下馬威。你小子就是窩囊,出去跟我去幹吧。這麼棒的體格,給我扛電機,一天就能賺個十塊八塊的。”這個倒插門的女婿聽了興奮得不得了。

這個“油子”除了胡侃外就是“逗瘋子”。那個精神病患者也很可憐。他是六六屆初中畢業生,“文革”中父母被批鬥,全家被遣返回房山。房山在“文革”時批鬥“四類分子”手段殘酷,在北京有名,其父被打死,母親病死,他就瘋了。平常在外麵揀吃要喝,沒人管他。逢年過節、或有外賓來,嫌他有礙觀瞻,便把他抓到這裏來,過了節,也就放了,估計他快走了。瘋子不打人、不罵人,別人打他,他也不還手。他“瘋”的表現就是唱歌,而且音準、音色都還可以,不讓人討厭。看到當兵的背槍從窗前過他就唱“騎馬挎槍打天下”;看見有人進來,冷不丁就會唱一句“王老三,我問你,你的家鄉在哪裏”;看見公安人員打開門提人,他可能會唱起來:“大叔大叔救救我,我不死,我要活。”聽起來真是淒慘,可是周圍的人都會大笑。他會的歌很多,有時他輕聲哼唱“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麵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周環饒著綠樹紅牆,小船兒輕輕……”感到與這個場所真是不協調。“油子”逗他唱樣板戲中李玉和“獄警傳,似狼嗥……”看守進來製止,瘋子停了,“油子”

又鼓動他唱,當兵的又進來幹涉,往返三四次,當兵的急了打了瘋子兩個嘴巴,瘋子一改眼大無神,表情非常痛苦,突然號啕大哭,把一室的人都驚呆了。我責備那個“油子”,他說我也沒壞心,就是“解解悶”。

雖然傳訊、收容的人尚屬“人民內部矛盾”,但這個屋門也是被外麵插著,想出去,要向看守求告。每天兩頓飯,窩頭、玉米麵粥,有點菜。我剛進來,心煩,吃不下去,分給老號吃,看他們狼吞虎咽的樣子。我想,人在食和色這兩個基本麵上,與動物沒多大差別。

每天放三次茅(上三次廁所),屋裏有個尿桶。廁所在拘留所裏,放茅要經過有兵把守的大鐵門。拘留所裏由勞動號(進了監獄的人失去人的名稱,通叫做“號”)清掃,很清潔,廁所也是一樣。上廁所時,在屋門口排隊,報數,向把門大兵說清有多少人,解完手,再集合排隊,報數,出來過鐵門時向守衛報清楚,很嚴格。解手時常聽到拖著沉重鐵鐐的犯人行走,他們或是被提審、或是放風,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到腳鐐響,很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