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慕槐常覺得自己個性中最軟弱的一環就是情感。從念大學時,新聞采訪的教授就一再提示,采訪新聞最忌諱的是主觀與感情用事。畢業後至今,忽忽已八年,他從一個實習記者變成了名記者,常被譽為“有一個最敏感的新聞鼻子”的他,發掘過新聞,采訪過新聞,報導過新聞,還有好幾件案子因他的鑽研而翻案。但他卻總是很容易犯上“同情”的錯誤,而在筆端帶出感情來。為了製止自己這個弱點,他一再努力過,一再克製過,經過連續這麼多年的努力,他終於認為自己成功了,可以做到對任何事都“見怪不怪”,以及“無動於衷”
了。也因為這份“涵養”,他妹妹俞慕楓曾恨恨的說:“哥哥這個鬼脾氣,一輩子都別想找太太!”
他不在乎有沒有太太,他一向主張人應該盡量“晚婚”,避免發生“婚變”。他忙碌,他工作,他沒有時間談戀愛,也不想談戀愛,何況男女間的事,他看得太多太多了,他常說:“你知道人類為什麼會犯罪?就因為這世界上有男人又有女人!”他冷靜,他細密,他年輕。有活力,有幹勁,有見地,這些,才造成他成為名記者的原因。可是,這樣一個“冷靜”“細密”的人,怎會在香港渡輪上犯上那樣大的錯誤,他自己實在是不能了解,也不能分析。
第一、他根本不該去找那個少女搭訕,她淋她的雨,吹她的風,關他底事?
第二、既然搭訕了,又聽了她那個荒謬的故事,他竟沒有打聽出她的真實姓名和地址來,又無法證實她話中的真實性,他配當記者嗎?
第三、最最不可原諒的,他竟讓她溜走了。而留給他的,隻有一個完全不可信賴的線索“小巴黎”和杜造的人物“梅芳”。這整個故事都是杜造的嗎?事後,他常問自己這個問題,他也翻遍了香港的各種報紙,找尋有沒有被瓶子敲死的凶殺案,但是,他什麼都沒發現,什麼都沒查出來。他也去過“小巴黎”,那兒非但沒有一個梅芳,更沒有任何有小喇叭手男友的舞女。他開始懷疑,自己是被捉弄了,但是,那素未謀麵的少女,幹嘛編這樣一篇故事來捉弄他呢?
而那對真摯的眸子,那張清雅而天真的麵龐,那孤獨淒惶的身影……這些,不都是真實的嗎?不管他心中有多少疑惑,不管這香江之夜曾使他怎樣困擾和別扭過,總之,這件事是過去了。他再也沒有時間來追查這事,因為,他在香港隻繼續停留了四天,就去了泰國。
這次,他是跟著一個報業團體,作為期一個半月的東南亞訪問,香港,隻是訪問的第一站。這種訪問,生活是緊湊而忙碌的,何況,每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總有那麼多新奇的事物吸引著他的注意力。很快的,他就淡忘了香港的那一夜,他把它歸之於一件“偶然”,而強迫自己把它拋諸於腦後了。
泰國的氣候炎熱如夏,在那茂密的椰林中,在那金碧輝煌的寺廟裏,在那網絡般的運河上,以及那奇異的熱帶叢林內,他度過了多采多姿的半個月。他生活得緊張而快樂,太多的東西他要看,太多的景物他要欣賞,背著一架照相機,他到處獵影,到處參觀,忙碌得像隻蜜蜂,同事們常搖著頭說:“真奇怪,小俞就有那麼多用不完的精力!”
他看泰拳,看鬥雞,看舞蹈,看水上市場,照了一大堆泰國水上居民的照片。他的興趣是廣泛而多方麵的,決不像許多同事們那樣狹窄——每晚都停留在曼穀的小酒館中。同行的同事王建章說:“小俞對酒沒興趣!”“哈!”俞慕槐笑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你們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些小酒館裏的花樣啊,是世界聞名的呢!”
大家都笑了。王建章拍著俞慕槐的肩膀說:“小俞,為什麼你反對女人?”
“我說過這話嗎?”俞慕槐反問。
“但是,人人都這樣說你呢!”
俞慕槐聳聳肩,笑了。就是這樣,如果你稍微有些“與眾不同”,別人一定有許多話來議論你。一個三十歲的單身漢,沒有女朋友,不涉足風月場所,準是有點問題!其實,他們誰都看不出來,他或者是個道地的感情動物呢!就由於他的感情觀念,他才不能把那些女人看成貨物,才珍重自己這份感情。人,怎能那樣輕易的付出自己的感情呢?怎能“到處留情”呢?是的,這是個複雜的問題,人類,本就是個複雜的動物嗎!或者,他是真的把自己訓練得“麻木”了,訓練得不易動心了。許多時候,人不但無法分析別人,也會不了解自己,近些年來,他也不大了解自己,到底是最重感情的人物還是最麻木的人物?麻木?不,不論怎樣,他知道自己內心深處的某種激蕩。麻木的人不會感到落寞。而他呢?他卻常常有那種深切的落寞感。表麵上,他那麼活躍,興趣那麼廣泛,精力那麼充沛,但是在那些忙碌過後,甚至在他忙碌的時候,他都突然會被一種落寞的心情所噬住。他常常問自己:我這種忙碌,這種逸興飛揚,是一種逃避嗎?逃避什麼呢?或者這不是逃避,而是在追尋,或許因為追尋不到所追尋的,不得不把精力消耗在工作,在娛樂,在興趣上,作為一種升華,一種逃避。
但是,追尋的又是什麼呢?
俞慕槐把這種落寞的情緒,視作一種疾病,初初染上後,感受的苦痛還是十分輕微,但最近,“發病”的頻率卻逐漸增多了。這是一種危險的趨勢,他卻找不著好的藥物來治療這討厭的病症,唯一的辦法,是把自己投入更緊張的生活,和更忙碌的工作中。不要想,不要分析,不要讓落寞趁隙而來……他堅強,他自負,他從不是個無病呻吟的男人!
於是,泰國那種純東方的,充滿了佛教色彩和原始情調的國度,帶給了他一份嶄新的喜悅。他立即狂熱的愛上了這個矛盾的民族。矛盾!他在這兒發現了那麼多的矛盾:君主與民主混合的政治,現代與原始並列的建築,優美的舞蹈與野蠻的泰拳,淳樸的民風和好鬥的個性……他忙於去觀察,去吸收,去驚奇,去接受。忙得高興,忙得自在,忙得無暇去“發病”了。就這樣,兩個星期一眨眼就過去了,他們離開了泰國,到了吉隆坡,在吉隆坡隻略略停留了數日,就又飛往了新加坡。
新加坡,一個新**的國家,整個城市也充滿了一種“新”的氣象,整潔的街道,高大而簇新的建築,到處的花草樹木,這被稱為“花園城市”的地方果然名不虛傳。俞慕槐又忙於去吸收,去驚奇了。
新加坡是個典型的港口都市,決不像泰國那樣多采多姿,隻有幾天,俞慕槐已經把他想看的東西都看過了。當他再也找不到“新”的事物來滿足自己,那“落寞”的感覺就又悄悄襲來了。這使他煩躁,使他不安,使他陷入一陣情緒的低潮裏。所以,這晚,當王建章說:“小俞,今晚跟我們去夜總會玩玩吧!”
他竟然欣然同意了。“好吧,隻是咱們都沒有女伴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