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8章 大學四年級 (1)(1 / 3)

在大學裏的第四年,以前空空蕩蕩的信箱忽然滿了起來,我開始收到推銷各種東西的郵寄廣告:時裝、皮衣、首飾、化妝品、成套的唱片、CD、LD、叢書、文庫,等等。有些東西過去買不起,有些東西人家不賣給我們;現在這些東西我都有了,堆在雙層床的頂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付過錢,全是賒購。它們不僅是商品,還是我已經長大的證明。有一樣東西人家在努力推銷,我還沒有買,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權。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再有一年,就要畢業,搬出學生宿舍,住進黑鐵公寓。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記述,對我來說,大學的四年級是第一個值得記錄的年度。

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裏。據說公寓裏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一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我有一個表哥,開著一所黑鐵公寓。我和他說,想到公寓裏看看。他說,我正要搬家,你就不用過來了。他正要搬進我們學校對麵的舊倉庫,正在那裏裝修房子。閑著沒事時我常去看看,但裝修公司的人不讓我進去,說是這種地方不準學生來看。我說我是業主的表弟,表哥讓我來看看工程質量,他們才讓我進去了。

我表哥的公寓裏地下鋪著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塗著黑色的油漆。整個樓層黑得一塌糊塗,看起來倒是蠻別致的。地麵和四壁都做好之後,在裝修公司的泛光燈照耀之下,這地方像個夜裏開放的溜冰場。但這地方想要住人的話,就得隔成房間才對。後來他們開始打隔斷——水磨石地麵上早就留好了地腳,他們在地腳上豎起了若幹鐵柱子,在鐵柱子之間架起了鐵柵欄,又在鐵柵欄上塗上了黑漆。一麵做這些事,一麵往裏麵搬粗笨家具。等到這些活做好了之後,這地方倒像個動物園,放著很多關動物的籠子。和獸籠不同的是,每一間裏都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有床,有桌子,這就讓你不得不相信,這些籠子是給人住的:獅子老虎既不會坐抽水馬桶,也不會坐椅子。我在滑溜溜的地麵上走著,冷風刺著我的耳朵。時值冬日,北風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呼嘯著。工人正把這些洞砌起來,此後這裏會是一所沒有窗戶的房子,不點燈會伸手不見五指。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留著窗戶。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家具、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家具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麵。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裏,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打開,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裏的講師。還有一位隻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裏提著一個黑塑料垃圾袋,裏麵盛著換洗衣服,隻有那個女孩沒提塑料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裏刮著大風,天空被塵暴弄得灰蒙蒙的,照在地麵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有兩位房客戴著花頭巾,有三位房客戴著墨鏡,其他人沒有戴。我表哥說:老師們,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興一點——這回的房子真不賴。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誰也不肯高興。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麵前,誰也高興不起來。我聽說監獄裏的犯人犯了錯誤時,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為懲罰——這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監獄裏,沒別的地方可送了。我們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又沒招誰惹誰,幹嗎要戴這種東西。當然,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樣子非常的小巧別致。但它仍然是腳鐐,不是別的東西。我表哥見我在發愣,就解釋說:這不是搬家嗎,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喜歡說“咱們”來套近乎,但我覺得他這個“咱們”十足虛偽,因為他沒戴這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