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哥從那扇門裏出來時,已經恢複了正常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就走開了。我走進那間房子,看到她在板床上,把身體伸直,麵側向門口,臉上紅撲撲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她背上有八道血痕,排列整齊,間隔劃一,但我沒敢仔細看。我走向前去,解開她手腳上的皮帶,同時問道:打得厲害嗎?她很冷靜地答道:一般。但她的牙齒在格格地響著,渾身直打哆嗦。然後她反手扣上了胸罩上的帶子,慢慢地坐了起來,雙腳在地麵上搜索著拖鞋。此時我發現她雖表麵上鎮定如常,其實疼得很厲害,因為她的腳哆裏哆嗦,而且在拌蒜。我建議道:我背你回去,如何?她先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說道:也好。就這樣我把她背回了401室。她的身體很滑膩,還有很多汗。等到她在自己床上趴好,把枕頭拉到頦下時,我還在她床邊站著。她說道:你走吧。等會兒我能動了,就去衝個冷水澡。我說:不行吧,會化膿的。她說不會,這裏很幹淨,沒有細菌。我還想問問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但她說道: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這件事情的始末就是這樣。後來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見自己背了很多女人回自己的房間,像一個龜奴。
表哥告訴我說,他有權利責打房客。他給我一本小冊子,叫我自己去看。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公寓員管理手冊》。書上確實提到了管理員可以用藤條打房客,因為這是為了房客好,但這一點在鞭打之前必須對房客說清楚。他可以把他(或她)打疼,但不能把他(或她)打壞。而且假如房客生了病,發燒在三十八度以上,白血球在一萬以上,就可以免受鞭責。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給他吃止疼藥。我看了這些規定很不滿意:其中並無一條規定說道,假如房客是管理員的表弟卻當如何。我表哥力氣大,打起人來一定很疼,我不想讓他來打我。手冊上還寫著,一定要營造一種平靜祥和的氣氛,讓打的人愉快,挨打的人開心——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越要往紙上寫——這件事情我們都是知道的……
我很想知道401女孩的脊梁後來怎麼樣了,所以常去看她。當天下午她就起了床,坐在終端台前工作。那些鞭痕起初是鮮紅的,後來是紫色的,然後顏色越來越淡。再後來她穿起了襯衫,那些鞭痕就看不見了。我到表哥那裏要來了鑰匙,走進那個房間,走到那女孩身邊,拿手遮住屏幕,她看到屏幕上有手,抬起頭來看著我。此時我說道:阿姨,我想看看你的背。她說:討厭。因為頭上戴著耳機,說話聲音很大,簡直就像斥責。但她沒有斥責我的意思。她把一隻手從鍵盤上拿了下來,解開腰間的皮帶,把襯衫的後擺從褲子裏拉了出來,說道:自己看。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撩起她的衣服,看到那些鞭痕已經變成了淺灰色的,用手去觸也隻能感到很輕微的下凹。看這個趨勢,這些鞭痕很快會不留痕跡地消失掉。但不管怎麼說吧,挨打總不是個好滋味,而且我也不能相信讓我挨揍是為了我好。
401室的女孩說:我表哥打她,完全是公事公辦。首先是有關部門給我表哥打了個電話,說道:你還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房客?要是管不住就早點關門——然後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沒有辦法,隻好叫小力巴(該力巴就是我)把她帶到一號去拴上。然後他到那裏去,等小力巴走後,先問明了情況,然後說:沒辦法,隻好打你了。他先用藤條在自己手心上試了一下,確認它既不太鋒利,也不太鈍,然後開始抽打她的脊梁。他還是不大好意思,關照她說:要是打疼了,你不妨叫喚出來,這樣會好一點。女孩說道:謝謝。你也不妨抽一下,問一聲“你改不改”,這樣也會好一點。對於坐著工作的人來說,打人家的屁股實屬缺德。我表哥從來不往屁股上抽。當然,被抽的地方很疼,但不疼又不行。我表哥不肯在責打時逼問“改不改”,他說這不誠實:你就是說改,我也要接著抽。女孩說,我表哥很誠實,所以她愛他。
這件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人在黑鐵籠子裏待久了,難免鬱悶,最後就會撒起癔症,到處亂發E-mail。發到別的公寓裏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發到國外和有關部門,內容再帶有歪曲性、挑逗性和侮辱性。這類行為必須製止,所以要抽一頓或者打一頓。此後起碼有兩個月不想再幹這種事情——巴甫洛夫學說對此有很好的解釋。疼痛和外傷又可以增加機體的免疫力。總而言之,我不該把此事想得太壞。當然,這也不是好事——既不好,也不壞,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我聽了還是不開心,就說:那你們就別撒癔症了。她說:胡扯,不撒癔症怎麼能成!看我瞪著眼睛,她又進一步解釋說:不是我們要撒癔症,而是我們已經有了癔症——但她看樣子還是蠻正常的。看到我還是瞪著眼睛,她說:別這麼傻冒成不成?我順嘴說道:不是我要裝傻冒,而是我本身就是傻冒——我是真心的,但聽起來像一句玩笑。聽了這話,她笑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