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鎮中心校從小學讀到高一。1978年10月,為衝刺恢複不久的全國統一高考,我通過親戚關係轉到縣城讀高二,由此闊別了就讀八年半的母校。
母校坐落在鎮子的最南端,校門先朝東,擴建後北門洞開為正門。大門外的丁字路口中央,鵠立著一位巨人,一株碩大參天的娑羅樹,兩個成年人合抱不攏,鄉民們管它叫娑婆樹,是全鎮最大的標誌性植物。據查,娑羅樹原產於喜馬拉雅山南側的丘陵山國,隨同佛教傳入中國,由於釋迦牟尼是在兩株娑羅樹之間的吊床上完成涅槃的,遂與菩提、貝葉齊名,被佛家合稱為“佛國三寶樹”。
誰也說不清這株風景樹兼風水樹的實際年齡,孩提時問過垂垂老矣的奶奶,她說自己嫁過來的時候,樹就是現在這副模樣了。娑婆樹真夠老邁了,老得謝了頂部,耷拉了頸部,軀幹上下滿是拉捭摧藏的皺褶,沒有一寸樹皮是光滑的。但它垂而不朽,老而彌堅,秋冬兩季看去,“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一副頃刻將要枯萎的蔫樣,可是每到春風暄煦,參差舛錯的大小枝節齊簇簇吐出嫩綠的新芽,活像身板硬朗的翁媼舒展開臂膀,興高采烈地托舉一窩子鮮蹦活跳的幼兒。
當然,娑婆樹可沒那麼矯情,它始終保持緘默,一站就是數百年,年輪已逾我爺爺年齡的幾倍,起碼履曆大明、大清、民國、共和國四朝更迭的風雲際會。大清王朝由盛轉衰,進而灰飛煙滅,辛亥革命洪波湧起,軍閥混戰硝煙彌漫,莫不在它身上投下濃重的背影。而後目睹了日寇的入侵與潰退,被鄉人稱作“和平軍”的國民黨軍隊接盤不出數年,丟盔棄甲,兵敗如山倒,由石浦港起錨,狼狽逃竄去了橄欖島。
戰爭硝煙散去,政治運動雲譎波詭,跌宕起伏,鬧騰得沒完沒了。娑婆樹眼皮底下的中心校操場平整空廓,為全鎮最大,是大規模群眾集會的好處所。於是,土改、鎮反、“反右”、“文革”、批林批孔、反擊翻案風……娑婆樹均曆曆在目。或許是因為曾經滄海,或許是因為麻木不仁,它依然旁若無人,未置一詞。
有兩次批鬥大會,我與娑婆樹一起見證,並在我幼小心靈中鏤下深刻的烙印。一次是批鬥階級敵人。水泥台中央羈押著一個佝僂的老婦人,掛在脖頸的胸牌霍然寫著“惡霸大地主陳某某”。陳氏原本就很孱弱瘦小,駝背接近直角,還要低頭認罪,這就與侏儒一般高矮了。她的父親是象山籍最負隆名的大學者、北京大學教授陳漢章,也是毛澤東在北大圖書館謀職求知期間,為數不多的登門討教老師之一。如此女兒的階級成分可想而知,劃歸大地主並不虛謬。隻是這戶“敵對家族”行事敦睦,口碑良好,被定性為“惡霸”絕對是荒誕無稽的。這當然是後話,我知道詳情已是在“文革”結束之後,從長輩議論中獲悉,這個可憐的女人每年被不分青紅皂白揪出來批鬥一次,以示階級鬥爭覺悟的高超和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
陳氏家與娑婆樹毗鄰,我上學放學,必經她的家門。她有一對孿生孫女,兩三歲光景,白皙嬌豔,大眼睛,長得非常美麗可愛,附近村子恐怕找不出另外一雙。冬日清晨,常見這對小女孩端坐在門口的石杌上曬太陽,地主婆居中,左右兩邊各一個,衣褲鞋帽一模一樣。可能因為是專政對象的緣故,陳氏看見任何人都滿臉堆笑,倘若誰跟她打聲招呼,她會感激涕零,“嗖”地支起駝背惶惶回應。以前每次路過,我總會忍不住放緩步履,憨笑頷首,將兩個小可愛細細打量一番。但那次批鬥會開過,我的階級覺悟提高了,革命警惕性增強了,再見同樣的情景,仿佛遭遇瘟神,不是目不斜視,就是惡狠狠剜她們一眼,繃緊著臉,快步向巍顫顫的娑婆樹奔去。不久,一篇小學生作文《警惕笑麵虎》問世,依舊被老師當作範文,在課堂上當場宣讀擘析。很遺憾,那些記錄著我少兒心跡的文字已悉數銷聲匿跡,這些年我常常傻想,如有可能,我願出高價予以回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