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曆代名人筆下的川菜
巴山蜀水,蓊蓊鬱鬱,曆來是文化昌盛、人才薈萃的地方。作為巴蜀文化組成部分的川菜,就是在曆代文人墨客的培育、扶植下成長起來的。上古時代的巴國和蜀國,物產豐富,自然條件優越,文化發展有自己的特色。秦始皇統一中國後,大規模向蜀地移民,促使巴蜀的經濟、文化與中原溝通,得以大踏步地邁進,四川遂成為“天府之國”。到了西漢,“工商致結駟連騎,豪族服王侯美衣,聚嫁設太宰之廚膳”,社會生活空前繁富起來了。武帝時,大辭賦家司馬相如與才女卓文君迫於生計,在臨邛開了一家小酒店,“文君當壚,相如滌器”,打破了“君子遠庖廚”的傳統習俗,這是文人“下海”的千古美談,也為名士參與飲食業開創了一個先例。
曆史上有兩位文學家寫過同名的《蜀都賦》,一位是西漢的揚雄,另一位是西晉的左思。他們都對古代的巴蜀文化作了詳盡的描述,其中也談到四川的烹飪原料、烹飪技巧和宴會風俗。左思說:“若其舊俗:終冬始春,吉日良辰,置酒高堂,以禦嘉賓。金中坐,肴四陳,觴以清,酉票,鮮以素鱗,……”可見當時的筵席已很有規模很有氣魄了。另一位東晉時期的史學家常璩,蜀郡江源(今四川省崇慶縣)人。他寫有一部《華陽國誌》,其中巴誌、蜀誌,也對四川的地理、曆史、物產、風俗等等有係統的敘述,並提到蜀中飲食“尚滋味”,“好辛香”,簡直已經把川菜的特點一針見血地揭示出來了。從秦漢到唐以前,川菜還處在搖籃之中,但嬰兒的性格已隱然可見,而且已經有了一些特產,如曹操所說“郫縣子魚,黃鱗赤尾,出稻田,可以為醬”(見《禦覽》936),就是一例。詩聖杜甫,雖然不是四川人,但他在48歲時棄官攜家入蜀,在成都卜居將近十年,寫了不少詩歌,盛讚四川的丙穴魚(今四川俗稱雅魚)、魴魚、鯽魚、芋羹、蘆筍、郫筒酒等等。其中有句雲:“青青竹筍迎船出,日日江魚入饌來。”足見他對川菜的豐盛原料的興奮之情。北宋時期的大文豪蘇東坡,籍貫四川眉山縣。他在20歲以前,一直在四川生活;以後沉浮宦途,浪跡江湖,但他對家鄉的蔬菜、佳肴始終念念不忘,寄予深情。有一首《春菜》詩雲:“蔓菁宿根已生葉,韭芽戴土拳如蕨。爛蒸香薺白魚肥,碎點青蒿涼餅滑。宿酒初消春睡起,細履幽畦掇芳辣;茵陳甘菊不負渠,?縷堆盤纖手抹。北方苦寒今未已,雪底菠如鐵甲。豈如吾蜀富冬蔬,霜葉露芽寒更茁。久拋菘葛猶細事,苦筍河豚那忍說。
明年投劾徑須歸,莫待齒搖並發脫。”這裏提到的四川佳蔬有蕪菁(蔓菁)、韭芽、薺菜、青蒿(草蒿之一種,野生)、茵陳(蒿類)、甘菊(菊之一種,葉可做羹)、菠菜、白菜(菘)、葛根(葛)。蘇東坡還在多首詩中寫到四川的蘿卜(蘆服)、芥藍、芹菜、豆腐、江豚、魚羹等等,竭盡讚美之能事。所以四川人也永遠不會忘記這位同鄉,甚至把最美好的肴饌都冠以他的名字,如“東坡豆腐”、“東坡肘子”、“東坡墨魚”等等。和杜甫一樣,南宋愛國詩人陸遊也曾客居四川十年,也是一位川菜的熱誠的歌頌者。《劍者詩稿》中有大量的詩篇都涉及四川的名酒、食蔬、菜肴和粥品。如《冬夜與溥庵主說川食戲作》中寫到“東來坐閱七寒暑,未嚐舉箸忘吾蜀”。這裏,值得注意的是詩題中出現“川食”二字,聯係到《東京夢華錄》和《夢粱錄》中有“川飯分茶”、“川飯店”的名稱,從中可以看出,在宋前,中國菜點原則上隻有南北兩大分類,而至此川菜卻是最早出現的唯一的地方特色風味,是中國菜係中較早的一係。四川菜雖然有悠久的曆史,但是它形成自己鮮明的風格,它的成熟期卻在清朝。特別是李化楠和李調元父子二人,對川菜的提高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李化楠,字廷節,號石亭,四川綿州(今綿陽)人。乾隆七年進士,曾任浙江餘姚、秀水縣令。他關心飲食文化,廣搜民間烹飪資料,“廚人進而甘焉者,隨訪而誌諸冊,不假抄胥,手自繕寫,蓋曆數十年如一日。”
這種作風與袁枚寫《隨園食單》如出一轍。他的兒子李調元,字羹堂,號醒園,曾任廣東學政、直隸通永道等官,是一位文學家、戲曲理論家,一生著作等身。《醒園錄》一書就是根據他父親的手稿編纂而成的。書中記載烹調菜肴39種,釀造調味品24種,糕點小吃24種,醃漬食品25種,飲料4種,共116種,還有5種食品保藏方法,是清代中期一部重要的飲食專著。在此之前,川菜囿於一地,無論在品種、選料、烹飪技術等方麵都還比較保守,缺少開拓。《醒園錄》的問世,為近代川菜學習借鑒全國各地烹調之長奠定了基礎。李調元在他的《童山詩集》中也寫了不少讚美四川飲食的詩篇,如《豆腐四首》就是其中的一例。清末還有一位名人四川總督丁寶楨,他後來鎮守邊防,反對外國侵略有功,被朝廷封為’太子少保”,人稱“丁宮保”。據說他愛吃一種以嫩雞丁和青辣椒合炒的炒雞丁,鹹鮮、微辣、細嫩,成為川菜中的傳統名菜,菜因人傳,從此此菜得名為“宮保雞丁”。
有關“宮保雞丁”的傳聞眾說紛紜,但宮保指丁寶楨則無異議。本世紀40年代以後,川菜進入輝煌期。當代的學者、作家、詩人為川菜耕耘灌溉者難以數計,這裏我僅想舉郭沫若為例。郭老是四川樂山人。他愛家鄉的名山大川、佳肴美饌。抗戰期間,他住在重慶通遠門附近的一條小巷裏,不遠處有一家小牛肉館,以售鹵牛肉為業。女店主人馬有碧,回族,所賣涼拌牛肉,麻辣醇香;清燉牛肉也清鮮爽口。郭老經常光顧,還引來了一批文化界名流。有人稱這家小店是“文化俱樂部”。一次,女店主人乘郭老酒興方酣,請他書寫店名,郭老欣然命筆,戲書“星臨軒”三字贈之,意即文人聚會之室,一時傳為佳話。1959年,在成都西郊帶江草堂餐廳品嚐名菜浣花魚時,郭老又曾題詩一首雲:“三洞橋邊春水生,帶江草堂萬花明。烹魚斟滿延齡酒,共祝東風萬裏程。”郭老不僅是一位文學家、史學家,還是一位美食家。他對中國烹飪頗多真知灼見,他的有關烹飪的詩篇留在人間的尚多,也不以川菜為限,但他對家鄉菜??川菜情有獨鍾,則是無疑的。
七、川菜的味
川菜重味,這有點像川劇,無論是悲劇、正劇或喜劇,都很有藝術性,很有靈氣,很有個性,風格多樣,看了以後有諫果回甘之趣,一句話,很有韻味。同樣,川菜無論筵席菜、便餐菜、家常菜,包括風味小吃,都抓住了一個“味”字,出奇製勝,富有創造性,能做到“一菜一格,百菜百味”,而且回味無窮。這是它成為中國的一大菜係,並享有“食在中國,味在四川”之譽的重要原因。吳小如教授在《川菜賞析》一書的序言中寫道:“當年,蜀人蘇東坡將杭州西湖比做美女西施。說它‘淡妝濃抹總相宜’,鄙意這也可移贈川菜。川菜之濃,可以說‘濃得化不開’,至其淡處,則如納蘭性德詞中所說的‘驟雨疏花’,使人真能得到味外之味。先秦老子和西漢揚雄提倡‘大味必淡’,川菜蓋得其個中三味矣。”這真是鞭辟入裏、道人所未道的不刊之論。味是中國菜的靈魂,也是中國烹飪的追求目標。怎樣使菜肴有味、多味、美味,關係到烹飪的全過程,包括選料、刀功、火候、調味等各個環節,都有妙不可言的學問,需要我們認真、全麵、科學地總結。這其間,川菜的經濟是值得重視的。川菜對味的研究頗有獨到之處。
據說四川廚師都奉詹王為廚行的祖師爺。這位詹王原是蜀國的禦廚。一天,皇帝問他:“天下什麼食物味道最美”詹王答道:“鹽味最美。”皇帝聽了大怒,認為鹽最普通,天天在吃,有什麼稀奇,分明是在奚落我不懂食道,於是把他殺了。後來,禦廚們不敢用鹽,皇帝吃菜總覺得淡而無味,始知錯殺了詹王,從此把詹王供奉為川幫廚師的始祖。這一故事昭示並激勵川菜廚師:要在最普通最常見的食品中創造出至味來。川菜以鹹、甜、麻、辣、酸為基本味,尤以辣味為主。但川菜中絕少單一的辣味,或單一的鹹、甜、麻、酸味;絕大多數是經過精心配製的複合味,如麻辣、香辣、酸辣、椒辣、鹹鮮、糖醋、魚香、荔枝、紅油、白油、麻醬、香糟、醬香、芥末、薑汁、蒜泥、豆瓣、煙香、五香、怪味等等,其味型之多,調製之妙,堪稱中外菜肴之最。這種複合味型的形成,是多種調味品的優化組合,是曆代廚師經過無數次嚐試,反複提煉、升華的一種創造。例如魚香味型,源於四川民間獨具特色的烹魚調味方法,用泡紅辣椒、川鹽、醬油、白糖、醋、薑米、蒜頭、蔥顆調製而成,具有鹹酸甜辣兼備、蔥薑蒜香濃鬱的特點。
最別致的是怪味味型,它集鹹、甜、麻、辣、酸、鮮、香眾味於一體,要用川鹽、醬油、紅油、花椒麵、麻醬、白糖、醋、熟芝麻、香油等十幾種調味品配製,還有加入薑米、蒜米和蔥花的。而關鍵在於各種調味品必須按一定比例調配,務使各味恰到好處,十分和諧,才能津津有味,相得益彰。吃過川菜“魚香肉絲”、“怪味雞”的人,一定有此體會。川菜還打破常規,大膽地引進一些特殊食品的特殊的烹調方法。例如苦筍帶有苦澀味,一般都不作菜肴。但唐代大書法家懷素有《苦筍帖》,宋代大詩人黃庭堅也有《苦筍賦》,所以川菜創製“白油苦筍”,先煮熟去水,除去澀味,略留苦味,吃起來先苦後甘,有橄欖的回味,這無疑是一種創造。又如辣味原是忌糖的,但川菜的魚香、怪味等複合味中辣味可以與甜味並存,而且別具風味,這也是別的菜係中少見的。四川省的釀造業比較發達,因而調味品品種多,質量優,如中壩醬油、保寧食醋、潼川豆豉、郫縣豆瓣、宜賓芽菜、自貢井鹽、瀘州大曲等等,都是調味的好佐料。正因為這些調味品是四川省自產的,獨有的,才保證川菜的風味能異於他省,獨樹一幟。
有人認為,辣味,特別是麻辣味,會使人的味覺麻木,有礙於辨別其他滋味。其實,吃過川菜的人決不會有此感覺。原因是:人的味覺是靈敏的,而川菜在烹調用味時,也十分注意層次感和節奏感。例如筵席中,上了麻辣雞片以後,接著上甜酸味型的荔枝鳳脯,再上鹹鮮微辣型的薑汁肘子等等,使葷的與素的,辣的與不辣的,味濃的和味淡的,有間隔,有交叉,有高低起伏、抑揚頓挫的韻致,這樣,如在山陰道上,隻會使人有接應不暇之樂,怎麼會有枯燥乏味之感呢有人讚譽“川菜是和聲重疊的交響樂”,其道理就在於此。川菜以滋味勝,還由於注重湯的烹調,所謂“川戲離不了幫腔,川菜少不了好湯”。川菜的湯,一般都用雞、鴨、肚、肘作原料,要求嚴格,製作精細。有些高級宴會,一席上要三道湯,即半湯、奶湯、清湯。半湯即半湯半菜,可喝可食;奶湯則濃白如牛奶,用豬肘、豬蹄、雞、鴨等猛火精製而成,濃而不膩,味美可口;清湯用雞、鴨、火腿等上好原料小火燉很長時間,使營養成份溶於湯中,然後清除浮油和雜質,加入白菜心,使湯清澈見底,味鮮而有餘韻。食客喝了此湯,宴會也可以結束了。上海有一位特一級川菜廚師,名叫徐正才。他曾說:“唱戲是一種藝術享受,燒菜也是一種藝術享受。”他愛唱戲,他的高超的烹調技藝,據說是從唱戲中悟出來的。所以川菜的五味調和,大概也和川戲的韻味悠長有些淵源吧!
八、乾隆南巡與蘇揚菜
清高宗愛新覺羅弘曆,就是赫赫有名的乾隆皇帝。清朝統治者入主中原以後,經過順治、康熙、雍正三朝的文韜武略、休生養息,到了乾隆時,政權鞏固,社會穩定,經濟也有了發展,號稱“盛世”。乾隆是一個好大喜功、驕奢豪橫的人,他在位達61年之久,在長治久安之後,想到尋歡作樂,這大概是曆代帝王艱以根治的一種頑症,乾隆也不例外。由於他祖父康熙有六次南巡的先例,所以從乾隆二十七年(1762)起,他也六下江南,漫遊蘇、杭,名義上是關心民瘼,實際上是不折不扣的吃喝玩樂,享盡人間富貴榮華。乾隆講究口腹享受,特別喜愛吃南方菜,曾下旨編製蘇杭菜譜。早在乾隆十二年十月初一,在晚膳單上即有“蘇膾”一品,可見蘇州菜在他心目中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