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6.黑箱操作與打穿後壁(1 / 1)

舊時代的許多行業,即使正常的業務活動也要帶上點詭秘色彩,仿佛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勾當,現代稱之為黑箱操作。例如,自宋代起三百六十行,大多有各自的行話,如《西湖遊覽誌》所說:“杭人三百六十行,各有市語,不相通用,倉猝聆之,多不可解。”至於專門坑害窮人的典當行業,不僅有流行於櫃的、用以褒貶典當物品的行話,甚至有專門用來寫當票的“當字”。這種“當字”,似草非草,少偏旁,缺筆畫,變化得似咒似符,隻有當鋪內的行家才認識。那時候,當鋪的學徒,最重要的科目就是學習“當字”,學會了“當字”才算正式邁進了典當行業的門檻。每個行業的神秘色彩幾乎都是這一行業的核心機密,也就是這一行業的標誌,用以聯絡內行,排斥外行,成為在此行業內混飯吃的手段。

各種行業中最富於詭秘色彩的莫過於以祈天祀神、祛邪禳災混飯吃的巫術行業了。這個行當不僅有用文言寫成、市井之人難以讀懂的咒語——“祝由科”(這正像現今某些氣功大師精通“宇宙語”一樣),還有外行人難於辨識的符。更令人感到神秘莫測的是巫術業者與“神”交通時那種氛圍:神壇前紅燭高燒,香煙繚繞,鍾磬齊鳴,弦歌鼓舞;巫師神漢頭戴寶冠,身披鶴氅,手持法器,步罡踏鬥,口中念念有詞……旁觀者瞠乎堂下,被震懾了。

巫師、巫婆曆來以人神中介自居,因此,裝神弄鬼、神秘其事是他們職業的命根子,不到緊要關頭決不會說出事實真相的。戰國時期,魏國鄴地大巫為河伯娶婦,既糜費財力,又傷天害理。鄴縣令西門豹為了破除這個迷信與陋俗,借口所娶女子不夠漂亮,將巫嫗及其女弟子三人接連投入河中,讓她們“入報河伯,得更求好女,後日送之”。就是如此,巫婆們也未承認她們不能溝通人神,也未揭破為河伯娶婦的真相,職業的習慣使她們到死也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那些道行不高、等而下之的巫婆則往往不能如此堅定。趙樹理小說《小二黑結婚》中的巫婆三仙姑在“下神”之際,仍舊不能忘情於柴米油鹽,此時適逢求神者外出,她急急忙忙告訴女兒小芹,鍋中的“米爛了”!這又恰恰被人聽見,從此留下話柄,為人所笑,其“仙術”也受到懷疑。由此可知,神秘化與職業生計密切相關,並且關係著所有巫的形象,不可不慎重對待。像三仙姑這種行為也是要為眾多的巫婆、神漢所嗤笑的,認為她屬於假冒偽劣一類,要把她從巫的隊伍裏驅逐出去而後快。當然,有不少巫師、巫婆則完全進入角色,他們從理智到感情完全投入到神靈的氛圍之中,如醉如癡,似瘋似傻,這樣他們不僅可以騙住別人,而且還能欺騙自己。大約這是巫者的最高境界了。

明代趙南星的《笑讚》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北方把跳大神的男子稱作端公。有個端公教著一個徒弟。一天端公有事外出,有人請他跳神,徒弟隻好代他前往。這個徒弟才會打鼓唱歌。沒有得到師傅之真傳,在打鼓唱歌之後不見神靈附體,沒奈何,於是他信口胡扯一個神靈,亂說一通,主家也很信服,完事後給他許多錢米。回家見師傅後,他叫苦連天,把自己跳神和信口胡謅之事說了一遍。師傅大吃一驚:“徒弟,你幹得不錯!你怎麼知道的?我曆來就是這樣胡謅的呀。”端公的一句話——“我原來就是如此”,把巫婆、神漢妝神弄鬼借以騙人的底蘊和盤托出,使讀者看清迷信職業者的騙子本質,不禁令人啞然失笑。趙南星評論說:“這個端公還是太忠厚了,當徒弟問他的時候,可以這樣回答:‘跳神是非常難的,真正的口訣也不可輕易相傳,輕傳則泄漏天機,要遭鬼神報應的。你必須用心學上三年五載方能得到真正傳授。今天既然你這樣幹了,先暫且這樣幹著。’可惜,端公輕易便講了真話。所謂‘若將容易得,便作等閑看’了。”

當然,趙南星是有激而言,也不是單純針對端公的。凡是各種實行黑箱操作的職業,一旦增加了“透明度”,或者徑自實行了“公開化”,輕易地失去了本職業的秘密,同時也就喪失了它的令人莫測高深的神秘色彩。如果再把這種“公開性”形諸文字,播於眾口,那麼,“端公”距砸掉飯碗的也就不遠了。神職人員如果沒有了“神”,他的“職”還能保得住嗎?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因此,既然事關吃飯大事,可不慎歟!所以,巫師神漢的第一要務便是要保住“神”:沒有,便造一個;日久天長,神秘色彩褪色了,再加緊渲染一番。在這方麵,趙南星為他們出了很好的主意。千萬不要沉溺於透明度、公開性一類胡言亂語,以免抖落出打穿後壁之言。試想,魔術中的大變活人,如果打開了後壁,魔術師還演得下去嗎?已經失口的端公是應該想一想了,“信仰危機”已經離他不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