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曹禺
郭啟宏
記得那一年,某次全國文代會前夕,我應邀回潮州,為家鄉的大學講課。在我的“詞典”裏,文代會者,無非是一次“換屆”,或日‘重分配、再就位”,代表的作用也就舉一舉手。北京籌備組的熟人調侃我,你可真牛,文代會都不來。我笑著解釋,實在脫不開身。就在開會前夕,我從報上得知,曹禺先生逝世了!我當即給李玉茹先生和萬方女公子去電話……當時隻是惘然,之後多有懷念。我寫過幾篇文字,始終不滿意,我總覺得自己並不了解這位堪稱恩師的前輩。
我與先生的交往其實不多,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地位懸殊,宛若雲泥。先生於我,向來‘危乎高哉”,我始終仰望著先生,我沒有瑞士人迪倫馬特的勇氣,把前輩權威隻當作‘對話者”和‘激發者”,盡管我心裏明白,迪倫馬特的說法不無道理。
在我調入北京人藝之前.曹禺先生會上會下都曾談到我和我的劇本,特別是那部《南唐遺事》,令我受寵若驚;到北京人藝後,我的首部作品是《李白》,是時隻求上演,別無奢望。劇本是於是之大兄帶到北京醫院給曹禺先生的.不承想竟得到先生的大褒獎,又寫信,又題詩,令我大喜過望,但我想起社科院關於錢鍾書的一句歇後語,“錢(鍾書)讚——不可當真”,在曹禺先生麵前.我確實不敢沾沾自喜。
我與曹禺先生第一次比較深入的‘對話”,不是談創作,而是談“師道”。應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事。我去北京醫院看望曹禺先生,說起兩天後要去廣州,參加我的導師中山大學王季思教授從教七十周年紀念活動,曹禺先生說,他與季思教授有過一麵之交,惜無機緣深談,他說他十分敬佩季思先生的學問,要我見麵時一定轉達他的問候,然後談起老師這一神聖的職業.他說他有過很多老師.念起一連串名字,我隻記得張彭春,還有巴金,他神情嚴肅地說,天地君親師,五倫之中,別的不說,那是無從選擇的,唯獨這個師,最了不起,沒有血緣關係,卻把一生的知識無私地傳授給學子,師道尊嚴是批不得的,得有師道!後來,我回到母校,作為季思師受業的學生代表在大會上講了曹禺先生的這番話,永芳堂裏爆發出熱烈的掌聲。事後,季思師對我說,你替我謝謝曹禺先生,他懂得我的心,生能得此一語,死可無憾!
有一次,我潮州老家的石壁山風景區要搞文化碑林,有關部門選中山頂上一塊巨石,通過我請曹禺先生題字。我跟曹禺先生直說,他痛快地答應,你的家鄉,應該寫的。我為他鋪紙溶墨,他忽然問,寫什麼?我說您寫什麼都行,人家要的是‘曹禺”二字,他說,你出詞吧!我連連擺手,我哪敢呀?他又解釋,我一想詞,頭就疼。無奈.我隻好另紙寫上三個字——“攬玄黃”,行不?他一看,嗯,山頂上,天地玄黃,好!一揮而就。這三個字如今成了風景區的一幀名片。
交往的多寡究竟有限量,而影響的深淺則屬無形。就我個人對戲劇的認識,更把話往絕對上說,中國的劇作家堪稱大家的,隻有曹禺一人!北京人藝被稱作‘郭(沫若)老(舍)曹(禺)”劇院,“郭、老、曹”
並提,且置曹於末後,妥否?當然,學術上的排序不必過於認真,初唐四傑‘王、楊、盧、駱”,當年當事人就有異議,後代後來人更多歧見。倘若論及真正對戲劇藝術規律有精準把握.當推曹頭(老北京人藝人對先生的尊稱).郭與老,不及也!更有高風亮節,先生作為人藝一院之長,全力揖讓郭與老的作品在人藝舞台上占盡春光,這是何等博大的胸懷!
我每感到曹禺先生對人對事常有一種偉大的寬容。近幾十年來,人們對先生多有批評,這種批評包括為人和作品。比如作品,尖銳的批評集中在他於中國政權易手後寫的幾個劇本上:而對早年間的名著,偏又肆意劫掠。先生的名著被後來者“改編”的次數幾乎不可勝數,他似乎沒有反對過,他寬容後來者施行各種各樣的“嚐試”,他容許後來者站在他的肩膀上向茫昧眺望,與其說他不計較,莫如說他有一種巨人的自信。尊家聽說過曹禺先生明白表示過他支持哪一種“改編”(或日“解構”、“顛覆”)嗎?換言之,尊家無妨想想,《詩經》《楚辭》需要‘改編”嗎?莎士比亞需要“改編”嗎?在下說得再直白點,不朽的傑作是不能‘改編”的!許多‘改編”者無非借助曹禺先生的大作“沽”
“釣”時下的蝸角虛名、蠅頭微利。當此際,我相信先生在九天之上當“頷之而已”。(語出《左傳》)
中國研究曹禺的專家田本相君,寫了一本《曹禺訪談錄》,書中披露了曹禺先生的內心世界,他幾經斟酌,以‘苦悶的靈魂”為正題。我極口讚同這個正題,並應田兄之邀,寫了一篇文論,題目由茲而來——《惟其苦悶,所以偉大》。我認可一個道理,天才原本都是苦悶的靈魂!文章寄到《中國戲劇》,當時的編輯部主任很讚同,主編卻壓製,說現在是太平盛世,有什麼“苦悶”!主任為難了,真有點“苦悶”了,問我可否轉給《文藝報》?我說,哪棵樹不能吊死?文章便在《文藝報》上發表了,似也未有誹謗盛世的不良效應。今日重提這樁往事,遑論如煙如鉛,鄙人已經出離憤怒了:當下的意圖正是著眼於“苦悶”二字,重新解讀曹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