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康合上書房門,率先步入新房。一切裝飾如昨晚一樣,紅燭已燃盡,隻留兩攤幹涸的燭淚,他發現一攤小了許多,地下有些細小的燭沫,顯然是用手指碾碎的。
落塵捧起事先找好的衣服,“先換上,要麼,你就再躺著,我跟婆婆說你還沒起來。”
“不必了。”靜康自己換上衣服,“我陪你去敬茶。”心中補充道:免得爺爺和爹娘又要嘮叨。
落塵感激地道:“謝謝。”
靜康皺起英挺的眉毛,對這聲“謝謝”感到極不舒服。
果然,一盞茶工夫,落塵的陪嫁丫頭杜鵑便來敲門,輕喚道:“小姐,小姐,起來了嗎?”
靜康道:“進來吧。”
杜鵑未料到靜康已起來,推門吐吐舌頭道:“姑爺早。”
吳媽端著洗臉水進來,朝落塵嗬嗬笑道:“四少奶奶起得好早,梳洗怎麼不叫下人?昨兒晚上辛苦,不多休息一會兒,待會兒奉茶怕要頂不住呢。”
“沒關係,我精神很好。”
吳媽將落塵拉到一邊,悄聲問:“少奶奶,白緞呢?”
落塵將白緞取出,拿眼瞄著靜康,吳媽上前欲拿,靜康阻止道:“先留著吧,昨兒我多喝了幾杯,睡沉了。”
“哦。”吳媽看著兩人不尋常的氣氛,忙道,“先泡茶吧,一會兒人很多呢。”
出門時,吳媽忍不住偷偷叮囑一句:“外孫小姐雖然最後敬,但禮數一定要周全,否則會有好多人不高興。”
廳堂上老太爺居中坐著,右手邊是姨奶奶月奴,往下左側依次是公公衛天明,二老爺衛天宮,二少爺靜平,三少爺靜安,五少爺靜哲;右側依次是大太太柳氏,二太太周氏,大老爺的妾崔氏,二少奶奶文秀,三小姐靜霞。月奴身後站著個柔弱纖細的女子,年紀十八九歲,一席白綢白衫,盈盈然、飄飄然,玉一般的肌膚,水一般的明眸,精巧細致,仿佛天女下凡。
老太爺接過茶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滿意地道:“好好,泡得一手好茶!”
姨奶奶接過茶後探身扶起,老爺太太少爺小姐們都按理敬過,隻靜安極無精神,連連打著嗬欠,老太爺不悅道:“要嘛就精精神神,要嘛就別出來丟人現眼。”
靜安抬起眼皮,悶聲不響地走開,也沒人管他。
輪到外孫小姐,月奴道:“凝兒,給四嫂敬茶。
落塵搶先一步道:“先請表妹喝茶。”
繼疑纖手接過,喝了,也回敬一杯,“四嫂喝茶。”聲音婉轉清脆。
落塵這才見識到,原來白居易的《琵琶行》中“大珠小珠落玉盤”之音真的不是仙樂,如今從這凝兒口中說出來,更勝仙樂。
隻是那純淨無邪的眼中有一抹憂鬱,一抹黯然,叫她看了都忍不住心疼,想幫她抹去。直覺地,落塵認定她的憂愁與自己有關。
老太爺揮手道:“大家散了吧。落塵,你累了一早上,讓靜康陪你回去歇歇。”
“謝謝爺爺。”落塵福身行禮,無意間瞄見凝兒扶起月奴時,秋水大眼哀怨地注視著靜康。原來……落塵抬眼看靜康,他與凝兒的目光相對,一抹憐惜湧上,他將目光調轉,避了開去。凝兒嬌柔的身軀微顫,白衫顯得更飄然了。
隻一個早上落塵就明白了,今後在衛府她必將是個尷尬的角色。一個不受丈夫歡迎的妻子,還要和丈夫所愛的人同處一個屋簷下。
用過早飯,靜康隻說有事,就匆匆離去,不告訴她何事,也不告訴她何時回來。婆婆柳氏差人來請,落塵整理衣裝趕去鬆院。
衛府占地龐大,各人的居所有各自的名字,老太爺居正義堂,大老爺居鬆院,二老爺居柏院,三老爺居槐院,因為去世早,由惟一的兒子三少爺住著,二少爺成親後居簫竹林,靜康與她所居為自由居,繼凝是女眷中惟一有獨立院落的題為菊園。
柳氏是長房大夫人,掌控著府內經濟大權,頗有些威嚴之態,拉著落塵的手坐下,和顏悅色地問些睡得可好,可還習慣之類的話。見她溫順便把話點明了,“靜康多念了點兒書,就在外麵學些汙七八糟的東西,想的有時和咱們不一樣,你要多忍耐,多勸解,不要操之過急,那白緞子你就先留著,什麼時候用上了,什麼時候讓吳媽交回來。”
落塵點頭道:“娘放心,為妻之道,額娘從小就教著,我雖是滿人,這些道理也還懂,何況如今沒了清王朝,阿瑪在家時常提點著老太爺的恩惠呢。嫁入衛家門就是衛家人,伺候爺爺公婆、丈夫都是應該的。”
“你能這樣想就好,”柳氏拉著她左看右看,讚道,“真是難得,也隻有皇家出來的小姐才有你這分貴氣,我還擔心你帶著王府小姐的脾氣,會與靜康不和,如今一看,真是又溫順又明理。如今這府裏上上下下的賬都由我管著,既瑣又雜,半點馬虎不得,如今你來了,終於有人能幫我分擔一些了。”
落塵忙道:“媳婦年輕,見識又短,怕是擔不來。”
“當然不是讓你現在就擔,你先留心學著,多少幫我一些。哎!若是靜燁在,他媳婦早就能幫我挑起大梁了。”柳氏說著,眼就紅了。
落塵早聽說靜康身上有個大他十二歲的哥哥,是衛府的長房長孫,可惜十歲時失足掉進荷花池中淹死了,如今見柳氏落淚,知她口中的靜燁必是這位大哥,於是勸道:“娘,過去的事就別再想了,您還有靜康和我呢,大哥泉下有知,也不忍您這麼傷心那。”
“你不知道,”柳氏拭淚道:“靜燁那孩子聰明伶俐,人見人愛,最得老太爺的歡心,想是年紀小受不得這些福分,反早去了。靜康小的時候和靜燁活脫脫一個模樣,老太爺嘴上不說,心裏卻偏愛著,凡事均放縱他一些,說要念書就念書,要留洋就留洋,要參加什麼‘盟’就參加什麼‘盟’,要搞什麼出版社就讓他搞,可如今世道這麼亂,聽說他做那些事就是激進分子,娘真的好擔心哪。當初老太爺逼他娶這門親……”柳氏突然住了口。
落塵賠笑道:“三年前我滿十八歲,本來阿瑪說要盡快成親,後來有事耽擱了,想是靜康出門幹大事去了。男兒誌在四方,娘又何必擔心?”
柳氏接道:“好在他還有孝心,知道回來,也肯成家,如今你就是他身邊最親的人。如果可以多勸勸他,別往外跑,家裏事業大,等老爺和二老爺他們退下來,還得指望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