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擁抱你的溫柔,即便那不是唯一,即便那是最後。
**************************************
克麗雅撫玩著手中咬了一口的蘋果。
午餐時間還沒完全過去,因為太陽仍未升至頭頂,女官們並沒提前上來收拾眼下的殘局。鋪展在草地的麻布上擺置著精致的陶盤陶碗,麵包與糕點早已不在原地,蒲桃、西瓜、蘋果三者親密依偎在一起,盛著啤酒的角狀黏土杯沐浴在斑駁的光影之中。
蘭絲耶殿下陪尤烏赫殿下回她的寢殿,阿黛拉上菲多尼尼去看皇太子殿下、塞帕狄斯將軍和柯緹婭的劍術較量,女孩們的閨蜜小聚就此曲終人散,克麗雅自願留下收拾善後。不管是為了保持體麵,抑或女性談論私密的天性緣故,所有的女官和女侍全部被屏退了,待正常的午餐時間結束方會回來履行她們的職責。
也好,克麗雅想。天氣正熱,她很想像蘭絲耶她們用餐時般,把腳浸入澄澈的池水下,感覺一下是不是如想象的那樣冰涼。女祭司是不允許在他人麵前露出腳踝以下的私密處,特定的祭祀儀式除外。女祭司們僅屬於她們祀奉的神。但凡被男性看到赤裸的玉體或者觸摸了腳踝,就等於失去貞潔,喪失祀奉神明的資格。而一般而言,隻有皇帝允許取走女祭司的貞潔,因此曆朝女祭司或接受孤身終老的宿命,或成為皇妃,為君王延續血脈。但是現在四下無人,她將要做出的舉動算不上觸犯戒條,應該是沒問題的。
克麗雅辦不到阿黛那樣一下踢掉鞋子,也不可以把吃過的蘋果擱在完好的水果盤中,唯有用空出的手脫掉布鞋。
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氣。池水真的很涼。
克麗雅一邊把蘋果吃完,一邊雙腳在水下輕晃,青綠色的水麵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她微微垂眸,看到陽光下幾片有著波浪邊緣的美麗葉子隨波漂浮而過,看到振動著透明薄翼的蜻蜓點水低飛掠過池中的荷葉,看到水下在她雙腳間好奇流連的小魚。此時映入眼簾的,還有她模糊的臉孔倒影。
她想起她們一刻前閨蜜耳語的情景。
幾個人相聚不外乎聊些貴族流言,克麗雅聽得多,說得少。尤烏赫也是身體複原後因散心之名,才被阿黛邀請到她們這個古怪圈子中,但不得不說,尤烏赫的笑容在那以後多了許多,整個人不再毫無生機。阿黛是個好奇心重而且奔放的女孩,這也許跟她愛跳舞有關。就在剛才,阿黛問了尤烏赫一個令她麵紅耳熱的問題,關於塔魯,關於性。克麗雅的心跳停頓了一下。她有聽到塔魯在貴族和將軍的女兒們間遊走的傳聞,有的更傳出了寵幸之說,可是克麗雅很少真正關心。然而當事人之一在她麵前親口敘述,卻是另外一回事。
往往遇上不適合她聽的話題的時候,克麗雅就會選擇閉耳不聞,但這一次卻難以做到。
尤烏赫先是支吾不語,在阿黛、菲多尼尼的鼓勵和催促下,尤烏赫斷斷續續說了出來。兩人完婚已久,塔魯還沒真正臨幸尤烏赫,這答案讓克麗雅也不禁和她們兩個對望了一眼。
米坦尼對赫梯宣戰以來,克麗雅一直忙於各種祈禱和祝福儀式,分身不暇。她是伊修塔祭司,是戰爭女神的忠誠仆人,有自身的角色和責任。也因此,近五個月她幾乎沒怎麼見過塔魯,印象最深刻是他領兵解圍赫梯邊境的出發前,那副披甲戴鐵的姿態。
在那個少女逃離哈圖薩,塔魯從昏迷中恢複意識以後,克麗雅本以為一切都將回到正軌,不同之處在於他的口吃症好了,從此再無人敢輕視他,他的父皇也會更加重用他,一如薩姆薩特之戰。
可究竟是她太天真,還是那名異族少女已經徹底占據了塔魯的心?盡管塔魯隻字未提她的離開或者其他,那個名字似乎亦成了四皇子殿下他們的禁忌,但不知從何時起,克麗雅一遇到他的事就有點偏執。明明這一切與她全無瓜葛。
恍惚間,克麗雅聽到不遠處響起金屬的聲響,她抬起目光,不意看見塔魯正微笑地望著自己。她不解地蹙起眉,是她的過於想念致使此刻出現幻覺了麼?
淡金的頭發柔軟披散在腦後,挺拔頎長的體魄在金屬護甲的裝備下顯得精壯結實,左手安放在腰間的劍柄上,雕刻獅鷲紋飾的劍鞘包覆著黑色妖石鍛造而成的長劍,仿佛隨時都能出劍噬咬敵人的血骨。
他僅僅安靜地站在那裏,就已經耀眼無比。
“沒打擾到你吧?我待待便走。”
克麗雅回過神,臉頰兩邊不由自主泛起了紅暈。但隻是一刹那的時間,克麗雅已整頓好自己的情緒和神態,她嘴角揚起恰當的弧度:“請塔魯殿下轉過身。我有事想跟殿下談。”
過了好一陣子,克麗雅方整好長袍,著裝得體地朝荷池的對麵行去。當她走到離塔魯三步距離遠時,她停了下來。塔魯不約而同地轉過了身。
“克麗雅參見二皇子。向殿下問安。”
“你我什麼時候變得如此疏遠,況且現在隻有我們二人?”他輕籲了一口氣,“起來吧。”
克麗雅有了一刹的怔忪,但仍依言起身。
米依領著一眾女侍出現在他們麵前,克麗雅吩咐妥善後,隨塔魯一同離開。
“你是個細心、自立的女子,從我第一天認識你便有這種感覺,現在亦然。”
“殿下謬讚。還望您寬恕當天克麗雅的失禮行為。”
塔魯笑了笑,“這話由我說才是。縱使是皇子,也不可褻瀆女神和她的仆人。”
她透過廊柱與廊柱間的寬大空白遙望皇宮外麵的景物,景色隨著腳下的步伐移動,仿佛鮮活過來了一般變換不斷。白雲在天空飄浮,整片蒼穹都布有它們的足跡,直到天際朦朧如籠罩在黑紗下的山脈。從這個角度可以看到帝都居民的房屋,由近及遠,由大變小,和哈圖薩的所有其他建築一樣由茶色的泥磚砌成,柱廊盡頭的牆壁還顯露出大神殿的一角。這座城市在安納托利亞高原屹立了千年,她有種預感,即使有一天哈圖薩不複今日輝煌,它依然挺立在所有人的麵前,在歲月的湮滅中佇立不倒。當然,那將是相當遙遠的未來。
“我果然不擅長和殿下開玩笑。還是說正事吧。未知殿下可有留意近日大綠海東岸一帶海港物資的流轉?”
塔魯住了腳步,側身低下頭:“是不是有什麼異狀?”
“這決定於殿下怎樣看。”克麗雅站定,仰頭看進皇子掩藏在柱廊陰影下的眼睛,“西密拉港和伽臨港這段時間都有大量木材經船隻運出,由於這兩個海港都不屬於帝國的完全統治範圍,所以幾經查問也無法得知這些木材確切的運送地點,隻知道主要分兩條航線,半數以上的木材南下而行,途經迦南、西奈、埃及王國然後折返,還有少部份往東移動,在塞浦路斯以及附近群島的港口卸載。”
“你是懷疑埃及有異動?”
克麗雅不甚肯定地搖頭,“很難說。奧皮特節將近,他們需要雪鬆木製造太陽船。隻是如果其中大多數的木材都被送往埃及王國,持續的時間又在一個月以上,我認為有必要引起警惕。”
塔魯把視線轉移到柱廊外的世界,臉龐曲線漸漸收緊,“阿肯那吞放棄了軍事和外交那麼久,他的兒子會卷土重來嗎?特別是他繼位以來王朝一直由他們的維西爾把持,而據一年前出使埃及的使者敘述,少年法老因不明原因如今行走不便,所以我更多覺得保持觀望的好。”
從側麵拂來的熱風吹亂她的劉海,克麗雅伸手把落到臉頰的一綹長發撥到耳後,“殿下其實還在擔心米坦尼王國不會乖乖就範?”
皇子眯起雙眼,“米坦尼已不足為患,能歸降赫梯自是最好,若不能,也絕不可以讓亞述有可乘之機。”
克麗雅垂在一旁的手攥住了她的長袍,“克麗雅有一事想請教皇子殿下。殿下為什麼派遣阿爾瑪祭司出席埃及的奧皮特節?”
“聽聞埃及有位靈力出眾的神官,帕蘇伊本身也是一名不可多得的祭司,雙方相互交流、汲取經驗不是壞事。何況這樣安排有兩個目的,向埃及王國表示我們與之交好的誠意和願望,以及親身探悉埃及的民生和王朝動向。”
這就是全部了嗎?克麗雅加深了呼吸。
溫和的笑聲在空氣中連成美妙的音律,塔魯忽而深沉的嗓音傳來:“克麗雅,把你的疑問用妥當的措辭表達出來吧。”
她連續深呼吸了兩次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殿下,帕蘇伊大人在一個多月前就被您派遣出使了,但是出使隊伍卻在二十天前才向埃及王都啟程,請問這樣的安排有何特殊意圖?”
塔魯閉上了眼,神情淡恬,像是沉浸在自我美好的回憶中。就在克麗雅以為他會避而不答時,耳畔響起的聲音又低沉了幾分,宛如他隻是在自言自語般:“那個被判了流放卡帕西亞刑罰的女孩到現在一直都沒找到。你和她見過一麵的,但大概你已經沒印象了。我拜托帕蘇伊提前出發,在路上盡力找找看。僅此而已,並沒有格外特殊的意圖。但也許對我來說,那確實是私心之舉。”
克麗雅一時間找不到言語回應。她知道自己不該過問,這本就是個蠢問題,可她竟還是問了出口。興許她真的別再想太多,那樣會讓他和她都過得自在點。任他繼續尋覓那名少女的行蹤,而她則接著當她的伊修塔祭司。
又或者,是不是她從來就沒有了解過他,不過是她以為自己能理解他,事實卻相去甚遠,而如今她變得更加不了解他罷了。
在以前,在塔魯失去了他母後的那段日子,克麗雅曾經想過,如果他們這群人能不那麼複雜地生活,那將是多麼愜意的事,不必為承載在肩上的責任耗費心神,殫精竭力。因為喜歡而喜歡,因為討厭而討厭,就這麼簡單,他們應該更多地關愛自己,而非一味惦著為他人犧牲,活在他人的眼光之中。
倘若有那麼一天,她可以站在塔魯身邊,她會不會有這個能力為塔魯分擔,不單止是純粹的情緒上的負擔,煩惱或者憂思,還有實際的責任重擔,沒有人比塔魯更能勝任陛下和皇太子的輔佐角色。
可是很快,克麗雅便否定了這個幻想。
此時此刻的他,已經找到了讓他不管他人眼光如何,也想要恣意喜歡、愛護的女孩,她難道不該替他高興嗎。或許是自己一個待久了,塔魯曾經的陪伴讓她有過一夏的溫暖,那麼的短暫,稍縱即逝。他也是孤單一人,在他們第一眼看見對方的時候克麗雅便已感覺得到。所以她默默允許他闖入她的生命,默默看他經受苦難,所以,在他的眼睛映不出她的今天,克麗雅不怨他踏上另一條岔路,就算兩人各自走下去的結果,是他們的人生不會再有重疊。她可以不管相隔多遠,她隻是,無法放任塔魯走向自我毀滅。
塔魯說得對,她不習慣依賴外界,與此同時,她還是個冰一樣的女子。隻是,他可能早忘了他對她最初的評價。令人反感,卻真實而直接。
在兩人長久的靜默中,克麗雅最終迎上了塔魯柔和但掩藏著銳利的目光。
“容我提醒殿下,帕蘇伊大人既然身為帝國的祭司,由皇帝陛下直接統領,應以祀奉月神阿爾瑪為終生職責,為帝國和安納托利亞的子民祈福。還望殿下在下次以私事為由指派我等祭司前能思量清楚。”
目送皇子的身影逐漸遠去,直到消失在柱廊盡頭的黑暗之中,克麗雅冷硬的表情不再。迷失在無措的思緒中,她情不自禁地攥緊羅袍,想要伸手環抱自己。
她原來那麼寂寞。
**************************************
圖特感受著臂彎中那股溫熱的搏動。曉蘺氣喘連連,手掌擱放在胸前,明顯在平整心跳。她必定害怕極了。一想到這點,圖特內心的喜悅就更一點點地擴大,升騰。她和他此刻沒有一絲間隙地貼合在一起,如果他前臂下她的丘尼克不計算在內的話。
他的手還停留在她的手腕上,皮膚因高溫和汗液發粘,換在平時,他早把手抽離了。可是現在他全然沒有這個念頭,甚至為想到要放開她而對自己感到不悅。
“你有把握甩開那隻猛獸嗎?”她的聲音透著憂慮,並不時回頭觀望那隻仍在後頭追趕的雄獅。
眼看戰車和身後的獅子距離人群越來越近,圖特一手攬著曉蘺,輦緊在手中的韁繩倏爾改變了形態,奔跑在戰車前的兩匹柏布馬高高騰起馬蹄,緊隨著他的意思掉轉了方向。
“抓穩了。”
“你瘋了!竟然還調頭!哇——”
戰馬的動作變換得太突然,它們被韁繩一鞭,瞬間飛跑如閃電,但在這凹凸不平的沙地上隻會讓馬車愈加顛簸震動,像要把他們都甩飛出去為止。
曉蘺驚悸不已,她連忙抓緊他的手臂,企圖暗示他立刻放棄一切接踵而至的瘋狂的想法,可惜圖特一下箍緊了她的腰。她本想轉移目標,伸手奪走馬車的駕駛權便有機會改善事態,可被他這麼一勒,她立刻動彈不得。
圖特一邊禦馬讓戰馬牽動戰車拋離仍不知疲倦追趕的雄獅,一邊淡笑著看時而驚呼時而大笑時而忐忑的曉蘺,忽然有點後悔為什麼聽到她大呼著那個名字時,居然就什麼都沒多想就把她拉了上來。
承認吧,你受不了看她受傷,特別認知到她是為你撲到危險的麵前。
“你這是瞧不起一國將軍,還是懷疑我的能力?”
曉蘺轉過頭仰視他,方才還寫滿不安的臉龐頓時轉為不滿。“我是信不過我自己的運氣。你當然不會知道我自從遇見你以後要多倒黴有多倒黴,隻差沒真被死神帶走一去不回。”
“不許胡說。”他不喜歡她提到死,非常不喜歡。
“你這是剝奪他人言論自由,在我們國家可是會被起訴的。何況就算你是一國之君,也無法和死神抗……”曉蘺像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什麼,生生止住。
“死亡不是生命的終止,靈魂可以通過身體的重生而一次次輪回。”
“那是你們的信仰。當然我們那邊也有這樣堅信不疑的信徒,不一定是宗教教徒。隻是靈魂這種誰也沒真正看過摸過的東西,我無法肯定它確實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