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始於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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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去哪了
昨天還有美味的鴨子
昨天我們躲在床角裏竊竊私語
昨天的睡蓮嬌嫣莎草比蘆葦長又長
昨天去哪了,我要啟程找回來
昨天去哪了?風搖著頭掩不住清朗的笑聲
昨天呀,躲在了今天的背後
今天會有鮮美的燒魚
今天我們霸占大人的庭園嬉戲
今天的睡蓮芬芳馥鬱蘆葦依舊長不過莎草
昨天去哪了,我天真踩著昨天的足印
昨天去哪了?太陽揚手指引我們前行的路
今天擋住了昨天的影子
昨天去哪了,昨天哪也不在」
蜿蜒來去的水邊,陽光傾瀉,攀爬植物的倒影前有幾名少女窈窕的身姿。
他坐在她們之間,聽她們唱著平和通俗的歌詞,看她們腳上掛著鈴鐺的腳鏈跟著她們的動作一晃一跳。連最小的女孩也躍躍欲試,在循環往複的和唱聲中笨拙擺著手腳,張嘴咿呀冒出含糊不清的發音,她的姐姐們登時笑成一片,他也不禁咧開了嘴。
孩子們的娛樂一直到黃昏。熾紅的餘暉拖著戀戀不舍的尾巴,在月亮歪到一邊的明朗笑臉下,滑向西麵。
莊嚴的父親和高貴的母親,在最後一線曛黃消失殆盡前出現,女孩們歡呼著奔向他們,他一如過往有些局促,無所適從地站在被女生毫不留戀遺棄的地方。
那個叫他不由自主瑟縮的美麗女人,此時放開了她的女兒,來到他的麵前彎下身,修長的手遞向了他。他仰首,她也看著他,神情卻不再是那種高高在上的威嚴,而是和他認知的親和溫暖莫名相似,叫他卸下了防備,忍不住想就這樣把手交給她,靠過去。
直至奶媽不知何時跟在了他背後,他才察覺自己真的這樣做了。他的手被旁邊高貴的女人握著,輕而溫柔地,仿佛他和她的女兒們一樣,是她的孩子,可以放縱地從她身上汲取溫度,讓她有如對待無上瑰寶般,倍加珍愛。
原以為母親死了,他隻會剩下邁亞。
他和父親,那個看上去無比尊貴高大的男人,每天交談的字數尚不及他讚美阿吞神的次數。說是父子,他們的感情還不如他和女兒們親近的十分之一。若非母親,他想,他根本不可能呆在這座與太陽同名的宮殿。
他的姊妹,與他同父異母的六個女兒,有的數度抱著友好之意接近他,有的跟他疏遠得像外人。從他知事起,永遠在他世界裏的就隻有母親和邁亞,後來,多了一個叫安珂的羞澀女孩參與進來,再接著,是比她大一點的女生梅珂,她們跟自己很像,都光著長長的頭顱,致使他越發認定邁亞才是長相奇特的那個。她們開始帶他參加她們日常的詠唱和聚會活動,他也從最初的拘謹生硬,到漸漸習慣。隻是母親的離去,驚醒了自以為能和她們一樣的自己。
如今,輪到這個總是遠遠觀看著自己的女人,安珂和梅珂的親生母親……他可以嗎?即使失去了母妃,即使隻剩下邁亞,他還是可以像一個普通孩子般擁有親人的關愛與家的溫暖?懵懂的他,仿佛這是什麼不得張揚的大事,小心翼翼地,偷偷地,蜷起手指攥住女人修長光潔的指尖。
事實上他還有一個堂哥,歲數長他差不多兩圈,父親很為他驕傲,由此他下意識抵觸這位兄長。豈料斯蒙卡拉一覽無遺卻壓根不放在眼裏,當姐姐們找他玩的次數變得頻繁,他開始討人厭地出現,討人厭地吸走一幹女生的注意,並變著花樣挑釁他,取笑他不會塞涅特棋、誘哄他擺脫女官侍女的看管擅進獵鴨賽場、對待小孩戲耍般避閃化解他乏善可陳的劍術攻擊、帶他騎馬中途丟開了韁繩耍賴手臂酸痛要他自己想辦法……斯蒙卡拉做的這一切從未令他放棄對他的討厭,可是內心終是不再抗拒這個必須時刻提防的惡劣兄長。
找到能絕對信賴的人很難,在那之前,不要信任何人。
斯蒙卡拉笑著,眼眸微眯眺望遠方開闊的天空,陽光懶懶撒落,濃密的眼捷在眼瞼下掃出一排陰影。
自言自語!他一定不會是對著自己說這種古怪的話。
果然下一刻,斯蒙卡拉就伸出魔爪般的手,朝他露出無恥邪惡的笑容,歡愉地揉捏起他的臉。自己也真是腦長草了,竟然盯著他失了神,活該被捉弄!
晴空萬裏的畫麵消退,回憶在上竄的熊熊火海中焦黑,化成了灰屑,化成了煙,又一次蟄伏在過去潛行的殘影底下。
“昨天去哪了,我天真踩著昨天的足印。昨天去哪了?太陽揚手指引我們前行的路。今天擋住了昨天的影子。昨天去哪了,昨天哪也不在……”
頭頂蒼穹一樣的開闊高遠,但再不是那一片天空,再沒有天空下那個不正經的大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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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蘺哼著曲調,踩著節拍輕快漫步在底比斯的街道上。
持續了大半個月的陰雲圍城終於被無敵的陽光突圍解放了。清晰可見的連片土房,行道兩旁葉子上的金色光澤,影影憧憧的地麵,每個人臉上閑適隨意的表情,隨著腳丫摩擦沙地聲噔噔嗒嗒急速遠去的打鬧的孩子們……這是陽光沐浴下的世界,本該就是這樣。
當然也隻有這個時節,她才會這麼認為。
心情好,連帶擁擠喧鬧的人群也變成是生氣盎然的體現,可愛的風景。果然在沒失去前人是不懂惜取的。陰天教會了陽光的珍貴,太陽的子民明顯很善於及時行樂,也知道行動比語言遠來得實際。
或者這是生物的本能?熱愛陽光,趨向所有讓生命美好的東西。
所以也允許她拋開生活的煩惱,忘掉讓她煩憂的人和事,姑且偷取片刻的歡愉盡情享受。
朝城門的方向出發,沿路經過一個大型集市和零散的舊貨市場。她本來就是純粹出來散心,就算發現令她感興趣的商品,也隻會抱著櫥窗購物的心態上前。
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喧嘩聲,似乎是什麼人引起了騷動,她並沒怎麼上心,她出門是為了放輕鬆的。無奈騷動源頭向這邊移動靠近的跡象霸道奪過了她的注意。
一個魁梧的壯年男人在密集人流中推推搡搡追趕著誰,有的路人留意到連忙讓出了道,有的沒察覺生生被他猛力撞開。
看來是丟了相當有價值的東西?
她放下舉在空中端看的一盞雪花燈,對老板搖搖頭一笑,隨之施施然踱到人來人往的大路中間,解開固定在腰帶上的長劍,行經的人偶爾向她投去匆匆的目光。曉蘺隻作不覺,眼看男人逼近在即,她心下一凜,揚手一揮,旋即伸出另一隻手擒住一團蛇形飆至她左側的黑影。
真的是黑的——
一串她聽不懂的話迸出黑影的嘴巴。
好吧,也不是那麼黑。
“小鬼,這下你還怎麼跑。”
聲音聽起來出乎意料的年輕,還夾帶著其他語言的口音。
“先生,請問這孩子犯了什麼事?”瞧著這大漢追了這麼段距離氣也不喘一口,兩隻眼睛緊盯著前方,曉蘺不動聲息挪動身子,擋住背後即使大口大口吸著氣仍不忘扭動手臂企圖掙脫她的小孩。
“他偷了我東西。”他言之鑿鑿地說。
曉蘺保持著友好無害的笑容,“是什麼貴重東西呢?”
“一顆寶石。”
“您確定?”
“小姑娘,把他交給我。”大漢前移了兩步,手伸向了她。
“請別急,先讓我弄清事情來龍去脈,可以嗎?”她抬起手表示安撫,另一隻手卻將套著銅製劍鞘的劍貼近自己。
男人身形一頓,粗獷嗓門再開,聲量拔高了不少:“把這小偷交給我處理,沒聽懂嗎小姑娘?”
“你才是小偷!這鬆石是之前從我家被盜走的,你肯定就是那個犯人!”
“嘿大話可不能亂說小鬼,這顆寶石可是我花真金實銀得回來的。我可以拿出交易憑據證明。”男人稍作了收斂,不再咄咄逼人,但不代表他忘了原來的目的,“這樣你可以把他交給我了?”
曉蘺莞爾,“請問您說的憑據可否——”
“壞人都不會說自己幹了壞事的,你以為你說你不是我就會信你?”
“別多嘴!”曉蘺低聲一斥。
“你是誰?憑什麼要我聽你的?”
“就憑我要現在把你交出去,你再不能完好無損見到你家人!”曉蘺也動了氣,毫不客氣撂下了話。
身後的小不安份頓噤了聲。
“不識好歹!”男人嘴角一扯,眼神劃過一抹陰冷,張嘴朝兩邊揚聲道:“大家都聽我——”
曉蘺二話不說手腕一扭,手中長劍立時如驃馬騰起了馬蹄往他腹部狠狠一擊,趁男人未反應過來,她接著衝他因外力失衡後仰的前胸再劈一記。
男人應聲倒地。
借著不明情況的圍觀者增多,曉蘺沒再打量一眼,腳下一旋,牢牢捉著顯然沒回過神的男孩潛入人群。
“為什麼走?他已經倒下了!放開我讓我回去,我要揍他,直至他承認偷了我家東西!”
“就憑你這身板和力氣?”還不是鬆懈的時候,但她仍被這孩子的無知逗樂。
新王國時期以來,經曆三角洲分裂危機的埃及王國征戰名聲在外,加之聯姻和工事招募等緣故,或從北方諸國慕名而來的旅客,或自南麵古實和西側利比亞遷入的人口規模迅速壯大。所以,不單在集市和舊貨市場這種人滿為患的地帶碰到十個就有三個頂著外國人的麵孔,城市周邊也不乏他們的身影。
但擁有那個大漢外貌特征的,在底比斯她是頭一回看到。
事實上,遠鄰地區不像埃及,在那裏棲息的族群男性蓄須十分常見,隻是男人滿下巴的胡須令她一開始判斷錯了他的年齡。打眼的還有他身上的裝束。
“那家夥那麼壯,我之所以連續兩記襲擊得手,靠的是時機和技巧,實則沒傷到他分毫。他想過放我走,也隻是忌憚我手上的長劍。吃過虧他就會做好防禦和對策,真要打起來,我遠遠不是他的對手,更重要的是保不住你。”
曉蘺耐著心解釋男孩沒注意的細節,他還不到明白見好就收這個道理的年紀,同時一步不停在連通的道路街巷中變換方向,希望盡快轉移到人少又不會被追上的隱蔽點。
“而且假設他沒有說謊,一旦引來巡邏隊,我和你別指望輕易脫身。”
“不攔下我不就沒事了。”他大概明白她是對的,但不想承認,轉而幸災樂禍起來。“不出現更好。”
“不攔下你好等你被趕到絕路?還是不出現讓你逞足小鬼頭威風,然後人間蒸發留下你的家人焦慮難過?”她挑起一邊眉梢,不鹹不淡回擊他帶刺的話。
“你為什麼幫我?”半晌,他冒出一句話。
“你怎麼一個人在外麵?”她同時開口問道。
一大一小都怔了怔。
“哥哥!”兩把脆生生的聲音無預兆地響起。
原來祖帶著雙胞胎偷跑出來準備在底比斯的中心區玩個透,不料到了人多的地方他和雙胞胎失散了。祖一路折返尋找他們,可惜人海茫茫他又被淹沒其中,心急如焚之下他不小心撞上了別人,對方看也不看一眼粗魯甩開了他。跌得滿身灰的他本想站起來繼續往前找,卻發現腳下絆到了東西,縮腳一看,他又驚又喜連忙撿起,沒想到剛剛將他推倒的人折了回來。
曉蘺聽完,不由替他驚險了一把。
“記住以後不要擅自離開大人。你們還是小孩,這樣的行為很危險。”她沉著臉對三個小男生訓了一頓,見他們尤其雙胞胎臉上戚戚的神色,心想他們今天受夠了驚怕也算得了教訓,便結束了超出她本份的說教。換上和顏悅色的親和模樣,“好了現在告訴姐姐,要如何送你們回去?”
三人動作一致,指向了一麵牆。曉蘺愣住。
繞著外牆輾轉直走拐彎,半晌功夫他們來到了一座住宅的正前方。她方才竟然帶著祖轉到了帕拉米蘇位於底比斯城西的府邸後麵,也就是說希瓦赫亞兩兄弟出現在那裏可能不是湊巧。
不過,現在站在這裏她才想起,聶芙忒很快要和斯忒麗母子啟程回到瓦利斯的塞提家本部。這令她都不好意思見到聶芙忒了。
正盤算著目送完三兄弟進去後就離開,沙黃色的大門已在她麵前拉開。
來人乍見整齊排在她跟前的小男孩,原本木然的臉從刹那的震驚轉為狂喜。婦人小步奔到孩子跟前時雖麵色不豫,但最後還是心疼失而複歸的他們,舍不得說重話。
蹲在祖和雙胞胎前麵簡單問了事情過程,又噓寒問暖了一番,婦人終於在起身想回屋內時記起了她,不由分說恭請曉蘺隨她一同進內。
曉蘺婉拒不了,便一臉欣然跟在他們後麵。
沿行道結合上下埃及氣候特點擺置出的庭院風景獨特別致,但鑒於她拜訪過這裏兩次,注意力反而更被祖和雙胞胎的奶媽吸引了過去。
這個領在路前方的埃及女人,麵對他們三人眼裏流露出的感情是那樣的專注真切,充滿了愛意,並未因他們的古實血統或在埃及不被重視的身份有丁點欠缺。
溯其根源,也許朝夕相處的幾年間,她對祖和雙胞胎的貼身照顧不僅僅是奉命行事,她見證他們的出生到成長,他們對她產生依賴,她也對他們投入了母親般的情感。
真正的母愛,又怎會受外物影響輕忽割舍自己的孩子?
而倘若換作一個明明麵對著親生骨肉,卻無法相認的母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