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何曾見過這樣的她。
可她還好好地活著,比起這點,其它所有都不再重要。
他下了馬,用盡全身力氣擁住了她。
再晚一點,他可能就真的失去她了。
直至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曾以為的不在意,隻是因為“他”尚未認清她對自己的特殊意義。早在說出那句話的刹那,她的身影已伴隨相伴種種,刻進了“他”的心上,“他”的靈魂裏。
她嫁作了人妻沒有關係,赴身戰線也沒關係,能讓“他”陪著她就好,讓他用一生的時間在她身邊停駐。
戰情有了新的變化,少年將軍的重傷卻等同宣告了死亡。
“他”是祭司,如何不知這個事實,但他無法開這個口,當她從神廟主祭司獲悉結果,當軍隊的統帥拒絕離開,他清楚收納了她的抉擇和壓抑的傷痛,仿佛她才是受到重創的人。他既心疼她,何必讓她多絕望一分?
可他還是在無意間,傷了她。
“他”不敢去探望她,卻又牽掛著她。他深知她一定比誰都要煎熬,因為她是唯一一個全程目睹那人由大腿腫脹潰爛,到高燒昏迷的人,那個人,是她的愛,她誓約一生的丈夫,然而她依然日夜陪伴在旁,握手訴說,傾心相笑。他悄悄地靠在門後,又無聲地折返。
她朝夕期盼的希望沒有來臨,那一天,卻終是到來了。
“他”望著她平靜得可怕,甚至在人前偶爾淺笑的樣子,心不止地顫。
“他”寧願她哭出來,他很想去叫她放聲地哭出來!
卻隻能定在原地,目送來遲的神官抬移安放著那少年的鬆木船,目送她跟著他們安靜地遠去。
太陽從東邊升起,在西麵落下。
她踏夜走進了神廟,一眼看到等在一邊的“他”。
他不在乎自己守候了多久,他隻想她知道在她需要時,會有人在她身邊,在她背後。
為她敞開臂懷。
那一夜,她為“他”做了豐盛的晚餐,“他”也樂於讓她開心,並接受她願意給他的任何東西。
一餐即盡,她拿出了一隻陶罐,裏麵是神廟庫藏、用於節慶祭祀的葡萄酒。
她說要就要了過來。
卻是為了給“他”餞行。
她的話那麼真切,他不知道該回應什麼。
她說得很對,他痛恨她擅作主張,痛恨她從不過問他的心意。長公主夭亡、他遭誣蔑當日沒有懼怕過,日後還會怕什麼?他隻是難過她不曾想過要他留下,陪她共度餘下一生,哪怕對他而言,即使他的祖國和她的國家真的再發生戰爭,他被刁難、被囚禁,他也無所畏懼。
可是她最後的半句話,讓他再無勇氣坦誠。
原來一直以來,在她眼裏,他都隻是把她當作朋友。
朋友,多麼親近,卻又無盡遙遠的一個詞。
“他”垂頭,凝著碗中的葡萄酒,仰頭,酸澀帶甜的液體淌下喉徒剩苦味。
隻要是她的願望,他都會一一遵照……
隻要她快樂……
那雙眸中的瑩亮在他的視野一閃即逝,周圍的世界轉瞬被黑夜一並吞噬。
直至幽暗的視線被一片紅光浸染。
餘暉的紅是柔和的、溫暖的,這種紅就是妖冶的、冰冷的。
紅色開始擴散,原本清明的意識被一點點抽空。
曾經的情景在他眼前飛快閃現。
神殿外她的懊惱迷惘讓他忍不住逾界指引,別離時她的愧疚讓他無法直視,危急之際她的決然狠心讓他又怒又痛……
意識在渙散,曆曆在目的畫麵串連成她的剪影。
朝氣洋溢的她,好奇俏皮的她,沮喪受挫的她,奮不顧身的她……
殘存的意識在這時越發沉重。
卻驟然被猛力一撞,隨即有什麼在他身前消散了。
然後,他聽到一個陌生又熟悉的男聲,斷斷續續地道:
“我將帶她離開……無關忠誠或占有……天地之間,山峰海崖……總有一個可以容納……我們的地方……
“隻要她幸福……我願為她,到世界的盡頭。”
隻要她幸福。
那叫他不覺沉|淪苦苦追尋的女子,在他乏味的生命裏燃起亮色的女子,一身嫣紅從他餘光瞬息消失的女子……
最終,與這片緋紅化成了一體。
醒來,滿臉的冰涼。
視野再不是昏暗的黑,或詭異的紅。
佇立窗前,俯望霜白的地麵,仰首是藍絲綢捧掛流雲掩映的光耀明月。
他恍恍惚惚地想,他到底把她遺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