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現在的導演,三十歲才開始上道。以後的孩子,看著無數影像長大,將來會不會有莫紮特式的天才,七歲能導大片?
●蘆葦:在技術的層麵,這有可能。
在心智的層麵,這不可能。因為他還處於心智不全的階段。莫紮特七歲時的作品一定無法與他成熟後的作品的成色媲美。電影說到底仍是心智的產物。
○王天兵:另外,你還常歎中國電影沒有好“表演”。連《霸王別姬》的表演在你看來也不是一流的。為什麼?
●蘆葦:中國電影表演差,過錯不在演員,而是爛劇本、爛導演與爛的製作環境,能輕易扼殺許多本來稟賦不錯、潛質尚好的演員。一部電影的基礎再好,它的生命力最終是要靠演員的表演來展現,中國導演對此尚無深刻的認識。目前的影視作品都是快餐式消費,對演員的要求隻限於程式化裝模做樣的水準上,所以很難出好的演員。
《霸王別姬》各方麵的成色都不錯,但在表演方麵並非無懈可擊。將《霸王別姬》與同時取得戛納桂冠的《鋼琴課》相比較,表演上的差距便會一目了然。《霸王別姬》前後得過各種影展幾十個項獎中鮮有表演獎,而《鋼琴課》的女主角霍利·亨特同時摘得世界級影後大獎[5],便是表演水準不一的明證。
我為張國榮的死深感痛惜,他是具有國際影帝實力的天才演員,他的演技遠未充分展現出來,便輕易了斷棄世,實在讓人扼腕歎息成為憾恨。
不同的電影類型對表演有很不相同的要求,電影《驚蟄》就其類型而言,它的表演是讓人驚訝歎服的,先後出場的十幾個人物個個形神飽滿、氣韻生動,角色的生命質感自然真切,這就是第一流的表演,證明導演導戲的功夫身手不俗。
金雞獎近年因各種原因每每難服人心,但去年將最佳女主角獎頒給《驚蟄》的女主角餘男,倒真的是名實相符。
○王天兵:一個有意思的問題:電影編劇是否天生會演戲?你想,在紙上寫出各色人物,邊寫不就得邊演嗎?
●蘆葦:好的電影編劇當然會演戲,但不是在真實的場景中,而是在腦海的想像中。當然是邊寫邊演,不演就寫不下去,這種想象中的表演有時會無比神奇妙不可言。所以稱職的編劇看表演時會格外地敏感。
○王天兵:五十年代出生、“文革”中長大的這代人中,包括那些所謂優秀的人,不少都未免有“教主”情結,表現是自以為全知全能,不能容忍還有自己不知道的事,事事都在跟別人比……過去比他強,現在比他強,將來比他強都不行。我跟你認識這麼長時間,隻有一兩次,你讓我想起你那些同齡人,但更多的時候,我感到你不是那一代人。第五代導演有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拍過秦始皇,這是偶然的嗎?我想聽聽你對你們那些同齡人,對這種心理現象,以及對《荊軻刺秦王》、《英雄》、《秦頌》(後者還是你編劇的)的看法。
●蘆葦:先說《秦頌》。中國有最豐富的曆史資源,但沒有一部像《末代皇帝》那樣絢爛而令人信服的曆史電影。黑澤明的《蛛網宮堡》(又名《蜘蛛巢城》)、《影子武士》(又名《影武者》)讓全世界接受了日本的曆史電影,這些對我們觸動很大,所以《秦頌》的劇本是傾注了大量的熱情與心血的,企圖為中國的曆史電影堅實地邁出一步,可惜的是這一步走偏了。
我曾反複對導演強調過,《秦頌》的主線是一個友誼破裂的故事,高漸離與贏政童年的關係愈是生死與共、情同手足,日後兩個人精神衝突與決裂便愈痛苦愈見悲劇的力量,所以倆人兒童時代在獄中共同患難的戲是全影片的根基,俗稱“戲根”。戲根若成則全劇皆通,戲根若失則全劇盡輸,《霸王別姬》的成功道理便在這裏。但令人深憾的是,在拍攝中偏偏將“戲根”連根掘掉了。劇本中倆孩子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情節盡被砍棄,將倆人的形象改成了恣意妄為無惡不作的小狂徒,竟把獄長生生活埋了。這已脫離了類型的製約,成了無厘頭搞笑版的意思了。在拍攝期間,扮演秦始皇的薑文曾多次提出疑問,身為至尊至聖的秦王,憑什麼要寵愛高漸離這個討厭麻煩的家夥?他問得一矢中的。砍掉生死之情,倆人的關係便無從發展了,本無交契何談破裂?薑文、葛優的挑梁大軸,趙季平的音樂,曹久平的美術可謂陣容煌煌,但卻無法挽回這部主題與情節失卻指向的電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