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兵:他不隻是文體專家、文學講師,他還是鱗翅目昆蟲學家,還因為他特殊的身份和閱曆,他母親是一個猶太人。他是一個有猶太血統的作家,天生對各種種族、文化的差異非常敏感。
其實,《洛麗塔》比《普寧》更精彩。
●蘆葦:《洛麗塔》也很好。但我覺得《普寧》更具世界性,更無可替代。當然這是一管之見。《普寧》的商業性遠不及《洛麗塔》。
○王天兵:那是因為通行的中文版《洛麗塔》翻譯得不好。或者你看那個譯本翻譯得不好。再說,《洛麗塔》比《普寧》更難翻譯,我認為幾乎是不可翻譯的。
●蘆葦:有可能。
○王天兵:梅紹武曾回憶說,當初讓他翻譯納博科夫時,他聽說其代表作《洛麗塔》寫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小女孩談戀愛的事,他就不願意翻,也不敢翻了,因此他選擇了《普寧》和《微暗的火》。很可惜,梅紹武最終沒有翻譯《洛麗塔》。實際上,《洛麗塔》才是納博科夫自己最鍾愛的作品。
●蘆葦:梅紹武的文字功夫是一流的。可能他對《洛麗塔》的理解還是有局限的。《洛麗塔》與《普寧》的翻譯質量有好有壞,但國內的圖書業對他已經有一定程度的關注了。他所有的書幾乎全部在大陸出版了,包括《文學講稿》也出版了。但是呢,湊熱鬧的人多,行家人少。
○王天兵:真正理解他的人寥寥無幾。說到看不懂納博科夫,不隻是我們中國人,洋人也在所難免……我們談一下大導演斯坦利·庫布裏克對《洛麗塔》的改編吧?你說過你對那個版本的電影很不滿意。
●蘆葦:不是不滿意,幾乎是憤懣。
○王天兵:為什麼?我們可以詳細地談一談。
●蘆葦:我說句不恭維庫布裏克的話,他根本沒把《洛麗塔》讀懂。庫布裏克這人我非常佩服,他拍的電影真好。不說別的,他拍越戰的《全金屬外殼》,就是越戰片的經典。但是,他拍得最爛的電影恰恰是我最崇拜作家的作品改編的……就是這個《洛麗塔》。
○王天兵:爛在什麼地方?他在哪些方麵誤解了?
●蘆葦:他就沒有讀懂這部小說。
○王天兵:你說這個小說講的是什麼?
●蘆葦:這個小說講的是一個歐洲知識分子與美國社會的文化衝突和情感錯位。這個電影裏既沒看到文化衝突,也沒有情感錯位,隻是依瓢畫葫蘆地拍了一部電影。納博科夫對於美國社會及世俗精神或善意地、或肆意地調侃、諷刺和批判,還有對歐洲感傷式的懷念,但電影裏是一無所有。
“洛麗塔”在小說裏麵是多麼生動的女孩子,在電影裏邊完全是一個失去了青春活力的木偶。
○王天兵:小說裏的洛麗塔出場時年齡隻有12歲,但在電影裏,是個成年演員演的,年齡有點曖昧。洛麗塔是早熟、複雜的。
●蘆葦:她是一個充滿生命活力的精靈。這點電影裏沒有。納博科夫對於男主角亨伯特·亨伯特的描寫,不是從褒貶的角度,而是把真實的一切都呈現出來。亨伯特的稀奇古怪的情感病態,卻有非常真實而深刻的力量。
○王天兵:亨伯特給我的印象是情聖。
●蘆葦:他是一個病態的情聖,中國作家筆下寫不出這種複雜的人物。
○王天兵:這是納博科夫五十多歲寫的。
●蘆葦:納博科夫筆下的人物可以讓讀者“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可以多方位的讀解釋義。
○王天兵:說一個題外話,如果讓你改編《洛麗塔》的話,你有信心嗎?
●蘆葦:絕對沒有。
○王天兵:因為你對美國生活不了解?
●蘆葦:這是一部非常複雜而純粹的小說。要保持這種特點相當困難。它是兩種不同的載體。要做這種轉型需要巨大的能量。我自量不才,嘴臉不配。
○王天兵:我們剛才說到契訶夫對你的影響,你提到他既尖銳又充滿博愛的氣質。納博科夫對你的影響是哪方麵的?如果不是從單純技巧上來說。
●蘆葦:納博科夫的人物描寫,跟契訶夫是一脈相承的。所不同的是,我們在看納博科夫的時候需要更多的閱讀經驗,需要更多的對文本的興趣與深究……如果沒有這個興趣的話,難以領會到其精妙之處。
○王天兵:可以這樣說,納博科夫是小說家中的小說家。
●蘆葦:契訶夫不搞文體遊戲,情感精力集中在人物和故事本身上去。納博科夫則有技巧結構的魅力。閱讀的經驗是不一樣的。
○王天兵:說到這個文本、文體,你現在還沒有寫過一個劇本,是探討電影文本的?
●蘆葦:沒有。
○王天兵:沒有這樣的需求?
●蘆葦:電影劇本就是一部電影的藍圖設計。在文本做一些形式上的翻新花樣,我覺得未免小兒科。劇作技巧應該藏得越深越好,電影中的人物和劇情才是最重要的,炫技就是喧賓奪主容易玩兒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