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馬車在小吃攤前停下,一名女子下了車,走到小販前,微笑道:“我要兩張芝麻甜餅。”

“好咧!稍等一下,馬上就好。”小販熱情地招呼著,麻利地掀開鍋,將兩張熱騰騰的芝麻餅裝入油紙包,殷勤地遞給她,“剛出鍋的,熱著呢,夫人,您拿好。”

女子微笑不變地遞過錢,“我看起來很像已婚婦人嗎?”

咦?小販愣了一下,她明顯已有二十歲了,所以他才順口稱呼為夫人。看不到她腦後,不知梳辮還是紮髻,呃……會不會是老姑娘?看她相貌不醜,應該不致嫁不出吧。

“姑娘別見怪,小人眼神一向不大好,姑娘若有夫婿,一定是了不的大人物,如果沒有,上門求親的一定從皇城排到山海關。”多多說好話總沒錯。

她仍是微笑,“其實我是嫁不掉,因為沒有人要我。”

小販愕然,怎麼會有姑娘家這樣說自己?她她……會不會腦子有點問題,才隨便對街上賣東西的小販說自己沒有人要?小販小心翼翼地護住鐵鍋,這女人千萬不要突然發癲砸了他吃飯的家夥!馬車小窗上的布簾掀起,露出一張堅毅卓絕的臉孔,男子的眸光深不見底,平淡的語氣聽不出喜怒:“胡說什麼,上車。”

那女子笑吟吟地捧著芝麻餅上了馬車,臨鑽入車內前還向小販搖搖手,很認真地道:“我沒騙你,我是真的嫁不……哎喲喲!”

話沒說完,她就跌進馬車裏,似被人突然扯了進去,車夫若無其事地駕馬,“呼”的一聲趕車而去。

“果然是腦子有問題的,難怪嫁不出去。”小販憐憫地歎了一聲,可惜看起來好端端的,笑的時候也讓人瞧著極舒服,就是命不好,是個癲女。

吆喝聲又響起來:“芝麻甜餅哎,剛出鍋的芝麻豆沙餅,好吃不貴咧——”

跌在他懷裏後,她便很不知羞地就勢偎住他不動,笑意吟吟地仰臉上望,他剛毅的下巴棱角分明,尤現出一種決斷卓然的堅定氣概。

“我主動示好,你都不要,我哪裏有胡說?”

望月頭痛地扶正她,“你知道,我不會娶妻。”

“不是娶妻,我又沒要你正式娶我。”她興致勃勃,“哪,侯爺,世上有很多掛名夫妻,有名無實,我們可以反其道而行,有實無名,過夫妻日子,我不擔你護國侯夫人的名頭,如何?”

這還不是胡說?望月無力地揉了下額角,“夏至,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當然不是癡人說夢,我很清醒。”伸手拍落掉在他袍子上的芝麻粒,她認真分析,“你怕牽累親眷,不打算娶妻,我是一把年紀還嫁不掉。做女人做到這種地步也實在不像樣,不如你我勉為其難,湊合湊合,做不掛名的夫妻,萬一你真的……呃,境況不妙,我就包袱款款棄你而去,我不算你的什麼人,自然不會有人與我為難。”

“你很會異想天開。”

相夏至越想越愉快,“我想,應該生養幾個兒女,這樣我老了,也好有個依靠。”

“我不會生養私生兒女……”

她隨口安慰:“這種名聲不必計較,我會好好教導他們,讓他們以父為榮,告訴他們你的苦衷,當然我嫁不掉賴上你的事就不必說了,這個太傷我的自尊,不能提。”

她說這些就不嫌傷自尊?望月已經無話可說,隻當她頭腦發昏,一時胡說八道。

“你實在想嫁,我替你挑人。”當初他心底隱隱起了與她做伴的念頭,但明知不可行,她要走,他便不再強留,如今是她自己改了主意,是真正賴上他了。兩人從不提嫁娶之事,要說是當做家人,實在半點名分也無;若說摯友,卻又更加親近,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若親若昵地過了兩年,她也不怨,反倒樂在其中,隻是他知道,是他誤了她終身。

相夏至無趣地搖搖頭,“侯爺,您周圍的人非富即貴,不會看上我的,再說我也不是要非嫁不可,隻不過想嚐嚐為人妻母生兒育女的滋味,這個不能隨便找人試,侯爺您是最適當的人選。”

望月確定自己還沒有被她氣到吐血,這個女人的奇怪念頭不是屢有,但偶爾一次足以讓他頭疼好一陣子。

“不說這個了,尚書大人還在府裏等,一會兒回去,你從側門進,最好不要和他碰麵。”他微含憂慮,兵部尚書劉大人與東廠一道,力主求和避戰,這段時間不停製造事端。當初破敵陣太過玄妙,便起了謠言說相夏至來路不明,甚至不知從何傳出護國侯有異人相助,重兵在握,便奪了大明江山也不足為奇。他暗以為惕,小心應對朝中置疑,兩年來不斷卸釋兵權,孝平王爺與祈大將軍主戰,抗倭掃蠻,有這兩人撐起邊防事務,他便可以鬆一口氣,在京的日子多起來。他不是朱姓皇親,自然惹人猜忌,好在因一向不露鋒芒,倒也暫無大礙。

相夏至咬著芝麻甜餅,含含糊糊地道:“我要不要暫時出府避避風頭。”

望月伸手揩掉她頰邊沾上的一處豆沙、兩粒芝麻,“若到必要時,的確要考慮一下。”為友尚牽累她,何況是做夫妻,他護不住她平安,怎能娶她。

馬車隆隆聲止,停在震平王府門前,車夫撩簾探進半張臉,低聲稟報:“侯爺,劉大人就在門口。”

望月微一思考,“夏至,你留在車裏,不要出去,劉大人問你話,你就說病了。”

相夏至應了一聲,動了動身子,斜靠在車壁上。見他下了車,她索性一歪,半倚半躺在軟墊上,沒什麼緊迫感地繼續啃她的芝麻甜餅。車外響起一陣模糊的說話聲,她仔細傾聽,卻斷斷續續聽不大清楚,想來是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不知在講些什麼。

吃完一張餅,她困意漸起,將另一張放到旁邊,取了巾子擦拭手與唇角。外麵仍是在低低說話,沒有人喚她,她樂得舒服地蜷成一團,抱著軟墊閉目養神。

不知過了多久,昏沉沉的半睡半醒間,忽覺得亮光直射到眼皮上,似有人掀起車簾,她微一眯眼,接著便有一雙堅實有力的手臂將她抱出馬車。

她稍掙了下,含糊道:“侯爺?”

“嗯,你不要亂動,我送你回房。”熟悉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又聽得他似對另一人道,“劉大人,您也看到了,她很不舒服,病成這樣,您還有什麼要說的?”

她暗訝,不知什麼事又扯上她,居然要以裝病來脫身?不由幹脆配合地微弱呻吟幾聲,以示她的確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絕無任何一件惹人嫌疑的事與她扯得上關聯。

便聽到那劉大人道:“既然如此,想必是有人以訛傳訛,難免出錯,這也不算什麼大事,打擾侯爺了,下官告辭。”

望月淡淡應道:“不送了。”

“侯爺不必擔心,這個……貴友福身,必定很快就會康複,哈哈……叨擾之處,還請望侯爺見諒。”那劉大人像是有些畏懼望月身上凜然的煞氣,話裏明顯帶著賠笑之意,“快快,我的轎子備好沒有?”

隨侍的下人喝了一聲:“起轎——”之後在一連串場麵話後,那劉大人起轎離去。

相夏至雙眼半開半闔,懶懶道:“劉大人來找什麼麻煩?”

“他說城東有一群人在城隍廟起乩擾亂民心,有人傳是你領頭指使,他來借故生事,沒什麼要緊的。”望月溫聲道,沒有放下她,徑直抱她進門,“你睡吧,我送你回房間。”

她喃聲道:“想不到邊關一戰這麼有名,都已經兩年多了,還會有人注意到我。”半掩口打了個哈欠,真的是有些困了,“侯爺,你近來越來越體貼,我想賴上你,你也有責任。”

望月微微一笑,他自然是有責任,她從相思穀出來,便成了他的責任。她嫁不出,也是他誤的,如果不會有什麼變故,就這樣相處相伴,也不失為件幸事。

進了房,將她放在床上,她自動自覺脫鞋往被裏鑽,像隻偎窩的懶貓,看得望月又好氣又好笑。正想要轉身走,她忽然伸手扯住他,側撐起身,笑眯眯地道:“侯爺,我提過的事你考慮好沒有?”

望月微斥:“少異想天開,快睡你的。”

她反倒來了精神,慢慢湊過去,半睨著眼,竟頗有幾分媚態,“我真的一點點都引不起侯爺的興趣嗎?”

他別過眼,“不要鬧了,你先睡,晚飯時我差人叫你。”知道兩年相處,她越發不把他當旁人,見他嚴正,有時戲謔笑鬧,更是無所顧忌,她真的是靠上賴上他了,但他卻不能不謹慎把持。

“侯爺自是鐵石心腸,不曉得我現在在做什麼嗎?”她玩得不知死活,柔媚含情,明明白白地擺出“我要勾引你”的架式。

一指抵在她睡穴上,望月微勾唇角,“你睡不睡?”

她這才記起“識時務”三字怎生寫,一臉沒玩夠地退回床裏。

望月暗舒一口氣,她最近真是呆得無聊了,忽然想起拿他來玩,況且什麼不好鬧,竟拿這種事窘他。

才轉過身,背後風起,他及時回身,正接住撲過來的身軀。他不由微惱,她一旦興起,就會樂得忘形,隻是苦了他,越來越有失控的危險。

相夏至嗬嗬大笑,孩子般得意,望月立即二話不說,點她睡穴。

她咕噥幾句,終於安靜睡去。他抱著她,卻隻能無奈地歎惜。

能怪誰呢?讓兩人之間走到如今這般半親半昵邊緣地步的,是他,可是,他卻不能給她承諾。

清風拂過書冊,翻過一頁又一頁,本該在石桌前看書的人,目光卻不在書上。

他在看她。

楊柳枝葉伸展,從簷上探下,青翠盎然,隨風款動,依依切切地欲攀入窗,一窺裏麵人的舉動。

小軒窗裏,她在梳妝。

隨意畫眉染唇,攏發插簪,懶散舒腰,撣袖撫裙,並未特別弄何風情,竟也纖雅動人,悠逸如畫。梳妝完,她慵然倚窗,看著他笑,秋波盈盈。

他不自覺回以淺笑,眉眼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