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是瘋了,一定是。沒有一個人會自願做這種事的。

每天我穿好從頭到腳的防護衣,在我心中並沒有一點對此的厭惡和不安。相反,很平靜。一個正常的人不會如此平靜,即使注定你會死,也沒人肯幹這事。可是我每天把一車車的屍體像垃圾一樣扔進焚化爐裏,卻像這事有種趣味。

我知道我準是個瘋子。

※※※

瘟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流行的。

當第一個病例被披露時,人們還沒有想到這事的嚴重性,有一些愚蠢的生物學家甚至歡呼終於找到了另一種生命形式,因為引起這場瘟疫的那種病毒的分子鏈中是矽和氫、氧結合而不是碳。

當感染這種病毒的初期,除了全身關節稍有點不靈便,並沒有什麼不適。然而到了兩周後,病人會突然不會動了,全身皮膚首先成為二氧化矽,也就是石頭。但此時人並沒有死,眼睛還能眨動。這時的人如果想強行運動,是可以動的,隻是皮膚會像蠟製的一樣碎裂。我看到過好幾具石化了的屍體,身上凹凸不平,全是血跡。隨後內髒也開始石化,直到第六周,全身徹底石化。換句話說,到第四十天左右,一個活人就成為一座石像。

沒有人知道這種病毒是如何產生的。現有的抗生素也隻能對蛋白質構成的病毒起作用,對這種病毒毫無用處。

更可怕的是,這種病毒的傳染性極大,甚至從呼吸也可以傳染。而初起階段,正因為沒有症狀,極難發現。你可能在人群中走過,就已經被感染了。

唯一的特效藥是酒精。

酒精可以延緩這種病毒的活動,但充其量不過是讓病毒的代謝延緩一周。即使你浸在酒精裏,也不過多活一個星期。據科學家說,人體的石化,是因為病毒的代謝物堆積在細胞裏。酒精其實不是殺死病毒,而是讓病毒保持活性。所以,酒精不是藥,而更像一劑毒品。通俗點說,因為病毒保持活性,它們活得更長,在體內同時生存的個體數就更多,因此在它們代謝時產生的屍體也就更多,到後期人體石化得更快。

可不管從哪方麵來說,人們覺得酒精還是一種靈藥。

酒精的消費量呈幾何級數增長。

當然,統計局早已經撤銷了。世界也沒有國家可言。在瘟疫早期,一些僥幸沒有發現這種病毒的國家還在幸災樂禍地指責是其他國家的國體以至於造成了這場瘟疫,而傳到自己國家時又氣勢洶洶地指責別國采取的措施不力。然而當這種瘟疫已成燎原之勢時,誰也不說出多餘的話了。不管意識形態如何,國體如何,在這場瘟疫麵前人人平等。

在這種情況下,形成了世界大同,是在是種很奇妙的現象。

緊急應變機構建立了。而這種應變,隻有一種對策。對感染的人進行隔離,未感染的人發防毒麵具。好在這種病毒的個體尚通不過石墨過濾器,不然人類真的要無處可逃了。

當一個人被發現感染了病毒,立刻被收繳麵具。因為對於尚未感染的人類來說,一個帶菌者無異於一頭危險的猛獸。這些人立刻被拋棄在外,有錢的開始酗酒,不管會不會喝。沒錢的到處搶劫。事實上也不必搶劫,已經有三分之二的住宅已經空了,隨便進出,財物也隨便取用。

我的任務是善後工作。說白了,就是到處收集已經變成石像的屍體,運到郊外焚燒。由於沒有藥,所以隻能如此做,盡量把病毒消滅掉。做這事,不但感染的可能性更高,更可怕的是,我們往往收集到尚未徹底石化的屍體。而把這樣的屍體投進焚屍爐,往往會從裏麵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我有兩個同僚因為不能忍受良心的譴責而自殺了。

這不是個好工作,但總要人做。

我說我瘋了是因為我不但不害怕這種慘叫,反而在投入每一個石像時,總是滿心希望它發出那一聲絕望的呼叫。

畢竟,不是所有的石像都是門農。

※※※

我駕著大卡車駛過空蕩蕩的街道。今天隻收了七具屍體,每一具都不想還會在焚屍爐裏叫喚的。

我駛過一個幼兒園時,一個沒有麵具的男人男人抱著一堆東西跑出來。

由於兒童的身體小,他們感染病毒後發作的比成人快得多,因此早就沒有兒童了。然而這幼兒園門口並沒有表明無人的白標牌,也沒有紅標牌,說明裏麵還有正常人。無人住宅是白標牌,病人住宅則是紅標牌。

對於病人搶劫無人住宅,這並不違法。而他從這幼兒園裏出來,隻怕那裏已沒人了,不然,他是犯了搶劫罪,我可以將他就地正法。

我跳下車,拔出槍來,對他喊道:“站住。”

他站住了,看著我。他的手裏,是一堆女人的衣服。

我說:“這不是無人住宅,你已經觸犯緊急狀態法第八條,必須接受死刑。”

那個男人的臉也擠作一堆。能做這種表情的人,至少還可以到處跑上一個禮拜。他道:“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

“不必解釋了,你必須接受處罰。”

他的臉扭屈,變形,嘴裏開始不幹不淨地罵著。我開了槍。在槍聲中,他的腦袋像是一堆腐爛的爛肉,四處飛濺,在牆上形成一個放射狀的痕跡。而他的屍體,也是真正的屍體,向後倒去。

緊急狀態法第八條,凡病人進入未感染者住宅,不論何種理由,一律就地處決。

這條不近人情的法律得到了所有未感染者的支持,因而得以通過。

※※※

我踏進那幼兒園裏。

生與死,在這個年代已不重要了。殺了一個人,我心中沒有一點波動。我想的隻是,他進入這裏,可能原先的住民已經死了,或者這裏的住民已感染。不論如何,我必須要弄清楚。

“有人嗎?”

我喊著。在教室裏,還貼著一張張稚拙的兒童畫。《我的家》。在那些誇張得可笑的人和景中,依然看得到畫畫的孩子的天真和可愛。盡管畫筆拙劣,但至少看得出那些人沒有感染。

沒有一個人。黑板上還寫著“一隻手,一口米”這樣的字,但沒有一點有人跡的樣子。也許這真是個無人住宅,我是錯殺了那個人了。但我沒有一點內疚,他無非早死幾個星期而已。

我穿過幾個教室。後麵是一排宿舍,但沒有人。

看來是個無人區了。我的車裏還有幾塊標牌,得給這兒釘上。

我想著,正準備走出去,忽然在樓道下傳來了一點響動。

樓道下,本是一間雜物間,沒有人。從那裏會傳來什麼?目前已沒有老鼠了。所有的老鼠早於人石化,因為個體要小得多。現在,隻有大象在感染後活得最久。

這裏有個地下室!

我推了推門,門沒開。我退了一步,狠踹了一腳,“砰”一聲,門被我踢開了。

下麵,簡直是個玩具工場。

我說那象個玩具工場,因為足足有三十個小孩的石像。有各種姿態,甚至有坐在痰盂上的。但那確實都早已石化了。

我苦笑了一下。每個小孩,也有近六十斤,三十多個,一共一千八百多斤。這可是件體力活。我搬起一個手裏還抓著玩具汽車的小男孩,扛在肩上,準備走出這間地下室。

※※※

“你不能帶走他們。”

我看到從牆上一個隱藏得很好的門裏走出一個人來。聽聲音,那是個女子,可身上也穿著厚重的防護服。

我站住了:“還有人?你剛才為什麼不出來?”

她盯著我隱藏在麵具後的臉,像要看透我臉上的卑鄙和無恥。她慢慢地回說:“你是烏鴉?”

我不由苦笑。“烏鴉”中一般人對我們的俚稱,因為我們的防護衣是黑色而不是一般的白色,而做的事也象報喪的烏鴉一樣。

“算是吧。”

“你要把他們帶走?”

我看看手裏抱著的一個像個大玩偶一樣的石像,道:“這可不是工藝品。”

“你要把他們燒掉?”

“你有什麼更好的辦法麼?請與緊急應變司聯係,電話是010-8894……”

“我不是與你說這些,”她有點惱怒地說,“你不能帶走他們。”

“小姐,”我說,“請你不要感情用事。古人說斷士斷腕,也是這個道理。他們已經沒有生命,就同一個定時炸彈一樣危險,你把他們藏在這兒,能夠保證你自己不會染上麼?”

她憤怒地說:“不對,他們沒有死。”

我有點好笑。這種感情至上主義者我也碰到過不少,如果由他們亂來,人類的滅絕那早就指日可待了。我說:“一個人已經成為石像了,你說他沒有死?”

她說:“是。他們並沒有死,隻不過成為另一個形式的生命。就像我們人類的身體裏,纖維素極少,但不能由此說絕大部分是纖維素構成的植物不是生命一樣。”

我有點生氣了。她真如此不可理喻麼?盡管政府告訴我們,如果遇上人無理取鬧,可以采用極端手段,但我實在不想拔出槍來。我說:“小姐,你說他們有生命,那他們有生命活動麼?植物不會動,可還會生長。”

她說:“他們不會動,隻不過他們成為這種形式的生命,時間觀念與我們不同了。我們的一秒鍾,對他們來說可能是一天,一個月,一年。但不能因為他們動得緩慢,我們就剝奪他們的生存權力。”

我笑了:“小姐,科學家們早就證明了,人一旦石化,就不再有生命了,和公園裏那些藝術品沒什麼不同。小姐,你想成為羅浮宮裏的收藏品,機會有得是。”

她尖叫著:“他們騙人!”她拖著我的手說:“來,我給你看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