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京師百裏府 正氣堂
十餘人在大廳裏或坐或立,中間的太師椅上則坐著一名約摸五十餘歲的健壯男子,正是少林俗家京師主事百裏長青。
“寶丫頭,你近日可好些了?”百裏長青拈須發話。少林俗家弟子中,就數他名望最高,功夫最好。因為自幼與黃子澄是摯友,又多多少少沾點皇親,所以出師後一直留在京城為皇家效力。一生收有十九個弟子,寶鉤本是他從荒野拾回的孤兒,從小把她養大,順理成章地收做弟子,是他最小的徒弟,也是惟一的女徒。
“好多了。”寶鉤垂首,師父尋常不苟言笑,她對他是又敬又怕。
“那好,前些日子你病著,我就沒問你,現下倒有幾件事要問問清楚。”百裏長青揚首向其餘人道:“你們都坐。”
寶鉤走到下手矮凳上斜著身子坐下。
“你在汲黯府上住了有一個月了吧?”
“是,一個月零九天。”寶鉤低聲回應。
“唔,你記得倒清楚。”百裏長青不冷不熱地道,又問:“汲黯平素住在哪裏?”
寶鉤垂首不語。
十七少——百裏長青第十七個弟子,見百裏長青臉色不善,忙替她應道:“徒弟去過汲黯府上,他平素都住在一個名叫指間界的院落。”
“我問你了麼?”百裏長青冷笑一聲,向寶鉤道:“好,汲黯平素都跟些什麼人來往,你細細說給師父聽聽。”
“弟子沒有見到。”寶鉤並不抬頭。
十七少碰了碰寶鉤的衣袖,寶鉤便挪身坐得離他遠了些。
“顧百壽,須白眉,黑奴,王猛——這些人,你都沒見過?”
寶鉤搖頭,“我在指間界隻見過黃伯伯。”
“好,你頂我頂得好!”百裏長青怒極,騰地起身,開始在廳裏來回踱步,“你才去那魔頭那裏幾天,胳膊肘就開始朝外拐了,嗯?”
寶鉤站起來,低聲道:“我隻知道師父是讓我去那邊治病的。其他的事,師父沒有讓寶鉤關心,寶鉤也關心不到。”百裏長青被她頂得一怔,頓了頓,他放緩了語調,柔聲道:“你以為師父是在向你刺探汲黯的內情?”
寶鉤不語。
“傻徒兒,”百裏長青走到她麵前,俯身道:“你知道的,師父也都知道,你不知道的,師父知道的比你多得多。”他歎了口氣,又道:“那魔頭在你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師父問你,隻是想看看你陷得有多深!”
寶鉤依然垂首不語,但心中卻隱隱不安。
“師父知道你不相信,”百裏長青耐心地勸導,“你隨師父來。”
驀地,半空中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冷笑,那聲音聽來極為柔和,但顯然是從極遠處送來的。
寶鉤茫然抬首,一條修長的黑衣人影緩緩地走了進來。
“算我看錯你了,你竟敢找到這裏來!”百裏長青迅速恢複鎮定,冷冷地道:“非禮勿行,九公子,如此破門而入恐怕不合聖人之道吧?”
“嗯,沒錯。”汲黯不屑地笑笑,“我是破門而入,那又如何?”
“如此任性妄為,你就不怕皇上知曉?”十七少也上前喝止。
“對,我是任性妄為,”汲黯好脾氣地著笑,“你要來處置我麼?”修長的指撫著腰間的紫竹簫,他淡淡地道:“你有這權力嗎?”
“你——”看穿了他的來意,十七少急忙搶身攔在寶鉤身前。
“丫頭,過來!”汲黯並不上前,隻是柔聲喚她。
感覺到身後的寶鉤身子微微一顫,十七少急忙握住她的雙手,不讓她出去。
“丫頭,你隨我回去,你的身子還沒好。”遲遲等不到她的身影,汲黯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出了口:“我不曾利用過你。”
寶鉤心頭大震!
“你胡言亂語些什麼?”百裏長青不耐煩地擺手,“十七,帶寶鉤出去,九公子有事的話,請他跟我談。”
“跟我說話,你配麼?”汲黯冷冰冰地譏刺,身形如電,人人眼前一花,寶鉤已經被他擁在身前。
百裏長青怒喝一聲,一掌拍去,十七少不欲以多欺少,腰間長劍拔出又按了回去。
汲黯雙掌按住寶鉤的雙肩,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她的眼睛。也不見他如何動作,便已帶著寶鉤滑出丈餘,避開百裏長青氣勢如虹的一掌。
“丫頭,隨我回去。”看也不看百裏長青,他這樣要求。
他的眼中含著深深的懇切,寶鉤心下發酸,一顆淚珠不受控製地滾下麵頰。她急忙別過臉,怕自己在他柔情似水的目光中崩潰痛哭。
“寶丫頭,過來!”百裏長青怒喝,七少、六少、十七少、十五少都站在他身後,對寶鉤怒目而視。
寶鉤撥開汲黯的手,退了一步,卻不再動,垂首不語。
“丫頭——”汲黯踏前一步,正欲伸手拉她,眼前卻忽然精光閃動,一柄晶亮的匕首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握著匕首的手晶瑩似雪——正是寶鉤。
“丫頭,你要殺我?”汲黯伸在半空中的手垂了下來,墨黑的眸子怔怔地看著她,似乎是不信,又似乎是灰心。
“對,殺了他!殺了他除魔衛道!”十七少“嗆”的一聲抽出腰間的長劍,大聲叫道。
“你走吧!”寶鉤極力控製著越來越急的喘息,勉強向汲黯道:“你走吧,我、我跟你再無瓜葛。”工具,用完了就可以丟了,還能有什麼牽扯?他為什麼來?是覺得對不起她,還是她還有別的利用價值?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了,這些事,她都不願再去想。
“你說過要信我的,丫頭,你忘了麼?”汲黯麵色沉靜,如同不曾見到那鋒利的刃口一般,慢慢地向前走,一步一步,極慢,卻極堅定,“隨我回去,我是離不開你的。”
“你做什麼?”寶鉤大驚,不由自主地一步步後退,口中語無倫次地說:“不要再過來,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寶丫頭,你忘了入門訓誡了麼?”十七少朗聲道,“除百種魔,殺百種妖,還我太平,護我正氣!”
寶鉤已退到牆邊,再也無路可退。
“丫頭,你真的——要殺我嗎?”汲黯充耳不聞,又朝前踏了一步,聲音輕如耳語,“那你動手吧,我說過我是離不開你的。死在你手裏,我死得其所。”生若無所戀,與死又有什麼區別?
“寶鉤,殺了他!”廳內幾乎所有的師兄弟齊聲喚她。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不行!”寶鉤掙紮了半晌,乏力地垂下握著匕首的手臂,“對不起,我做不到。”她始終是不能傷害他的,他畢竟是那個她曾傾心依戀和傾慕的人啊!
“丫頭,你願意隨我回去了?”汲黯微笑,那一刹那,寶鉤從他眸中看到了隱約的淚光。
“汲黯,你怎麼了?”她驚奇地問。他曾是那樣從容鎮定的人,今日會如此,一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舒服麼?”
汲黯搖頭,不能告訴她他此刻體內氣息翻湧,真氣逆轉已不受控製。卻不能不告訴她,他今日來,原是隻要她隨他回去,“隨我回去,好麼?”
“寶丫頭,你看看這裏!”寶鉤還不及回答,便聽見師父的聲音在高聲喚她。
百裏長青站在大廳中央,他身前,兩名青衣弟子抬著一張躺椅,躺椅裏是一名穿著灰色衣衫的少年。少年麵色灰白,四肢癱軟,直直地躺在椅內,模樣雖狼狽,但麵色極清冷,一雙冰寒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她,以及她麵前的汲黯。
“十二少!”寶鉤大驚,是十二少!在天津渡與自己走散的十二少,隻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模樣?誰傷了他?他如果一直住在府裏,為什麼自己回來這許多時日,他都不肯見她?
“別這樣叫我,我現在憑什麼自稱‘十二少’?”十二少根本不看她,一雙眼睛怨毒地死盯著汲黯,“少林十八少,個個少年英俊,豐神俊秀。我這種廢物,也配麼?你說對不對,九公子?”
汲黯隻是一徑地凝視著寶鉤,並不理會他說了些什麼。
“黯——十二少,是誰傷了他?”寶鉤心中一片冰涼,也許這都不是真的!
“寶妹妹,我是無關緊要的人,廢了也就廢了,我早已不想多作計較。但是——”他忽然拔高了嗓音,盯著汲黯尖聲道:“天津渡口二十餘條人命,他拿什麼來還?”
“不是的——十二少,不是這樣的——”說著眼淚不由自主地落了下來,寶鉤顫著聲道:“不是汲黯做的,那天,是那個黑衣人,那個人!”
十二少冷笑,“那天那個人長什麼樣,你真的看清了?你埋那些屍首的時候,看見的不是這個人麼?邪惡怨毒,江湖四氣,若不是排行在首的黯公子,誰有那麼大本事,舉手間殺掉二十餘人倒不留血口?對不對,九公子?哦不,應該是汲黯,黯公子?”
“你少猖狂,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哐”的一聲裂響,幾道人影破窗而入,齊刷刷地立在汲黯身後,正是須白眉,顧百壽和黑奴三人,說話的人是須白眉。
“莫要多說。”汲黯回首輕叱。
“是!”須白眉躬身回答。
“我道九公子今日怎麼肯到寒舍來賜教,”百裏長青寒聲道,“原來是帶了朋友上門踢館來了。”
汲黯搖搖頭,“我隻是來接寶鉤回去。”轉頭向寶鉤道:“丫頭,我們走吧。”
寶鉤含淚看著他,“告訴我,十二少說的,都是真的麼?那些人真的是你殺的嗎?”她想起在天津渡口蒙麵的黑衣男子,在驛站後吹簫的他,那些僵硬的屍體喉際的血線,還有那****從須白眉手中救她時用的兵器——銀線!
還需要別的什麼?鐵證如山!
“你說過會信我的,”汲黯心頭一片悲涼,無力地回應:“你不再信我了?”
“你要我拿什麼信你?”寶鉤悲聲道,抬手再次舉起那柄匕首,直直地對著他的胸口,“你走,今日之後,你我再見,是敵非友,我一定會殺了你!”
“丫頭!”汲黯神色慘淡,情急地朝她走了一步,寶鉤一個收勢不及,“噗”的一聲,鋒利的刃口便直刺進去。雖然他穿著玄色的衣衫,看不清血色,但那樣濃重的血腥味隔多遠都聞得到。
“主子!”顧百壽大驚,搶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
須白眉怒極,一掌便向寶鉤的天靈蓋拍下。半空中人影交錯,隻聽啪啪兩聲,有人硬接下這一掌,又穩穩地落地,正是百裏長青。
大廳內一片寂靜,隻聽得“嗒嗒”的越來越急的血滴墜地的聲音。
寶鉤充耳不聞,對眼前的一切恍若不見,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剛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她隻是那樣怔怔地望著自己掌心上的血跡,還有那柄插在他胸口上的匕首。
“白眉,莫要傷她。”汲黯吸了口氣,勉強地顫著聲道。
“九公子,今日便請吧。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你我終有一日會再見的。”百裏長青拈須微笑。他方才與須白眉過了一招,心知有他與顧百壽在,今日自己絕對占不了便宜,再說還有那個黑奴。好在他們必定急於為汲黯療傷,不至於與己方糾纏。
果然!須白眉重重地哼了一聲,便與顧百壽一左一右夾著汲黯騰身而去。
“寶丫頭,做得好!”見四人離去,十七少跑過來,拉著她的手歡喜地說。
“十七少,”寶鉤茫然抬首,怔怔地看著他,“我做了什麼?”
“你重創了那魔頭。”十七少笑道,“我瞧那一刀刺得很深,那魔頭不費些時日,多半不會恢複元氣,這便是我們反擊的大好時候,師父——”他轉臉朝百裏長青道,“要不要現在就飛鴿傳書,請十三哥他們回來?就憑天津渡的事,我們就能置他於死地。汲黯一死,非但燕王在京師的勢力完了,連燕王自己多半也脫不了幹係,省得黃伯伯整日苦口婆心地勸皇上早日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