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癡人
讓雪韌奇怪的是龍繾在京城住的地方不是寧王府,而是——太子府。
好歹寧王府還是有丫鬟家丁打掃,不至於荒蕪,太子府截然不同,甚至曾經鬧鬼,百姓傳言是太子、蘭娘娘冤魂不散,還請過茅山道士作法,頗為可笑。寧王回來,住在隔閡極深的太子府裏,到底有什麼用意?
“委屈一下吧。”龍繾在一間落滿灰塵蛛網的房內點燃了火折子,照亮之處,仔細地以袖一一擦拭,“現在的我不是寧王,一時無法給你以前的優待,大哥的府裏最閉塞。”
這話聽起來有幾分刺耳,雪韌歎道:“我不是千金小姐,不需要錦衣玉食,你是王爺還是路人甲於我都沒兩樣。”頓了頓,“你的兩個侍衛呢?”伏刀侍劍不是向來寸步不離主子麼?像在京城這麼危險的地方,怎麼會讓寧王獨自行動?
沒有答她的疑問,龍繾反而笑了,“你是說,不管我是什麼身份,你都會始終如一?”
“討厭始終如一。”雪韌沒好氣地回答。本來淒涼的氛圍,被他幾句話弄得煙消雲散,不知該讚他豁達,還是要為他的沒心沒肺而唾棄。
“雪韌。”
“嗯?”她低著頭,盯著牆壁上映出的燭影。
“其實,”他走到她跟前,彎下腰,與她平視,“你一點都不討厭我,為什麼要把話說得不留半點餘地?”
“我——”
不等她說,龍繾修長的指尖便點在她柔軟的唇上,“別說什麼‘為了還命’、或者‘我本如此’,現在的你不是真正的你。”雪韌的視線落在他的袖子上,原要說的話也就此轉題,“補丁?寧王,你果真去體驗民間疾苦了。”可不是麼?他——龍繾——皇帝最疼的皇四子穿了帶補丁的衣裳……傳揚出去會引來多少唏噓?
龍繾揚起手臂看了一眼,“是啊,這才叫‘親身體會’,出門在外,當然不比在宮裏。”
“那你也不必——”她咬了一下唇,“算了,不關我的事。”
“又回避了。”龍繾無奈地搖搖頭,“我當初突然離開,隻留下紙條一張,你能對天發誓,沒有一絲悵然麼?”
“當——”
“唉唉唉,要提醒你幾次,說話三思!”龍繾坦然地望著她,“我承認從第一次在那家小店看到你,就有與眾不同的感覺,多次的接觸直到現在更讓我確認了一件事——”
“別說了!”她心跳得很快,有種混亂的預兆,於是習慣性地選擇回避,捂住了耳朵。
龍繾拉下雪韌的手,緊緊扣在兩側,“如果真的和你無關,聽一聽頂多冷笑作罷,可你卻被影響了。”
“過分!”她惱羞成怒道,“聽不聽是別人的自由,你在以王爺的身份命令我聽麼?”
“我什麼時候在你麵前自顯身份了?”他微微一斂眉,“說好是陪我,現在卻是爭吵。”
“你在江湖流落八年,最後一絲皇族的氣度都沒有了。”雪韌脫口而出。
“你在官場打滾八年,最後一絲含蓄的氣度都沒有了。”他好整以暇地應對。
“……”
說不過他,雪韌選擇沉默,氣悶凝結於心。
“我去了北狄。”他兀地開口。
她張張唇,見他露出笑容,負氣地偏過頭去,“那又如何。”
“你不問?”龍繾將她的發絲攏至肩後,“離開北狄,一點不想念是麼?”
“想念又如何?”她淡淡地說。
“你來自北狄,不想那裏的天空麼?”他的眼中又出現以前迷惑她的那片純淨與溫柔,“沒有京城繁華,視野卻廣大許多,十分豪邁。”
“那是當然了,塞外北狄的雪鬆天池密林都是中原沒有的。”說到家鄉,雪韌的臉上情不自禁揚起一絲笑意。說到後來,發現他直勾勾望著自己,不自在地怒聲道:“你看什麼?”
“人生來就是要看別人的,總不能天天對著鏡子。”他聳聳肩,“你很美,不要天天強迫自己冷峻,不好的。”
美?他說她長得美?
雪韌還沒來得及反駁,他又笑嗬嗬地貼近她的耳邊說:“尤其是臉紅的時候,比如,現在就是。”
“胡言亂語!”雪韌慌亂地轉過頭。
“以我的身份見過那麼多佳麗,難道還會說錯麼?”他也隨之轉到她跟前,“看我的眼睛裏映出的人,就知道是不是說謊。”
“看來你心情很好,不需要人陪,我告辭。”雪韌起身就要走。
“你言而無信。”龍繾伸手攔住了她。
“是你輕薄在前。”她終於忍不出吼了出來。
“我很喜歡你。”
“什麼?”
“我很喜歡你。”龍繾一字一句地說,“以前讓你離開京城,是不願你留在危險的地方,現在不讓你走,是我不願放開你。”
“住口住口!”她倉皇地一個勁兒搖頭,“你說謊,你跟我根本不了解對方,談什麼喜歡不喜歡!”揚臂抽刀,屋中頓時寒光一閃,刀刃直指他的眉心。
龍繾眼都不眨一下,赤手握住刀刃,“你是感覺不到還是在逃避?我給你八年時間,你都沒有回旋的餘地麼?”
“不要逼我。”眼看著鮮血從他的掌心滴落,雪韌百轉柔腸。很早以前,看他一個人在宮裏失意的樣子,就狠不下心拒絕挽留,何況是現在?他總能讓她一而再、再而三地破例,也能讓她控製不住自己的心緒,無法再以溫文儒雅的表象粉飾太平,在他麵前,她就隻能是一個任性固執的女子麼?
“是不要逼你自己。”他不以為然地握著刀尖,一步一步靠近她。
雪韌向後退,心裏升起的另一種感覺快要呼之欲出,恐懼之下,她一咬牙,內力灌於手臂,刀刺向他的胸口。
龍繾閃也不閃,任刀刺入了胸前,滾燙鮮紅的血順掌心、手腕不斷外湧。
“你在做什麼?”雪韌一見此景,頓時清醒過來,急忙抽刀。
龍繾卻出乎意料地製止她,甚至更深幾寸紮入血肉。
雪韌一掌隔開他,顧不得落地的刀,上去點了他穴位止血,怒道:“瘋子!”
“我是瘋子,所以需要冷靜。”龍繾閉了閉眼,身上的痛楚讓他的心輕鬆了一些。
預謀!一切都是他的預謀!好一個龍繾,用她的刀來以毒攻毒,覆蓋之前受到的傷害麼?雪韌瞪著他,眼波流動之間,****的熱潮襲來,哽咽地說:“這算什麼?讓我來背負一個無情無義的罪名,讓你解脫,覺得很輕鬆是不是?那不如讓我殺了你,更幹脆!”
“雪韌……”
分明是泫然欲泣,還要苦苦逞強,他伸手撫摸上她的麵頰,清楚地觸摸到那絲水氣,不禁將渾身顫抖的人擁入懷中。
“為什麼要讓我來做?”此刻,她滿腹辛酸,無心掙紮,又何況——擁抱她的人是那個讓她欲恨不能的男人,“我——我沒有要刺傷你的意思——”
“抱歉,是我自私。”龍繾憐惜抬起她的麵頰,拭去行行濕意,“不該利用你,都是我——是我——”
是他心裏難受,希望有人來讓他忘記那種痛苦,哪怕是用血肉之傷來代替!癡人,到頭來豈不是要弄得身心全都是傷麼?
魔刀啊,師父果真給了她一把魔刀,傷人甚於傷己,傷在他身卻痛在她心。
“不該。”握緊他的前襟,她搖頭,“你走了就不該回來,不管這裏發生什麼,去過你想要的生活,為什麼要回來?”
“你有你的迫不得已,我有我的無可奈何。”他抱緊她,下巴枕在佳人的肩頭,“還記得以前跟你說過的話麼?有些事,即使對抗了‘天理不容’也會落得‘情理難容’,若能保全其一都是要付出代價。”
“你要違背聖旨?”她悚然一驚,抬頭看他,“公主和親已成定局了。”
“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哥哥。”他的眼神一冷,“為了綣兒的未來,這次,即使逆天,我也要反抗到底。”
“如此會跟梅妃決裂。”雪韌有種不祥的預兆,“你不是感情用事的人。”
他舉了個一個最簡單的例子,“習武之人,右手廢了,左手一旦危險,會不去救麼?”長嘯一聲,“當年我顧忌太多,才會把綣兒一步一步推到死胡同,我欠她的一定要還。”
“不怕我揭發你麼?”她幾乎要歎息了。
“連傷我一點皮肉都這麼難受,你怎麼會陷我於險境?”他鎮定地說,“雪韌,要承認一段感情,是不是非要等到後悔莫及?”
“我……我不知道。”她深吸一口氣,“我現在很亂,你一回來,打亂我好多計劃。”
“也許是好事。”他望著皺眉的她,“好好想想吧,你是要繼續這樣過一輩子,還是願意和我一起拚一次?”
“將來?”陌生的字眼讓她一愣。
龍繾指了指這間屋子,“以前的事沒辦法挽回,隻能看將來,雪韌,我曾是個紈絝子弟,現在卻是江湖浪子,可你對我來說,仍然很特別,在我回到這裏後第一個跑去見的人是你時,便很清楚了。”
雪韌退兩步,一雙黑眸緊緊瞅住他,“你何苦?我、我不能給你任何回報的。”
他攤攤手,“你的心牆太高,根本不讓人走近,我費盡周折,還是在外麵打轉,唉,更別說什麼回報了。”
“以你的條件,就算不當王爺,仍然可以找到如花美眷,我不行。”她心一痛,“在喜歡人的方麵上,我恐怕早已失去了那種能力。”
“你明白什麼是喜歡麼?”他若有所思地笑了,“在沒有意識到喜歡時,就已經開始,在意識到時便已深種,當醒悟時已是百年之人……如果今日你可以拿刀利落地紮我一次,就足以斬斷你我之間的關係,從此以後,龍繾再不相擾,如果不能,你就麵對這份感情。”這番話語氣很溫柔,如情人之間的耳鬢廝磨,讓人心慌意亂,可這話又尖銳如刃,逼得人不得喘息。
刀就在地上,還有未幹的血跡,雪韌彎腰去撿——
刹那,龍繾意識到她的想法了,揚手一揮,掌風打歪了斷水彎刀,隻在雪韌的肩頭劃了一道長長的印子,立即,雪白的衣服浮現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