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複一年,每逢山村春節濃濃的喜慶年味還未散盡,莊浪漢子們就要忍心地告別歡樂溫馨的日子,踏上艱辛的打工之路。生澀地打量著繁華錦繡和燈紅酒綠,小心地東撞西碰,在寂寞、迷茫、無助,甚至在驚嚇與歧視中,用自己的吃苦耐勞,用自己的百折不撓,用自己的精神極限和身體極限,捍衛著自己的人格和尊嚴……杜長益,一個打工年限比改革開放時間還要長,最終帶領眾鄉親跨出國門打洋工的農民,從十八歲起出門打工,用自己的渴望,失敗和成功,還有辛酸和堅韌,見證了一個個城市的胸襟和進步,折射出一個時代的徘徊和曲折、發展與輝煌。
——題記
杜長益,男,漢族,生於1955年5月,莊浪縣大莊鄉人,小學文化,中共黨員,新疆倉吉州建築有限責任公司副經理。獲全國“勞動模範”、“優秀農民工”、省“農民工明星”、“創業帶頭人”等榮譽。
一
1973年10月13日,雞叫頭遍,莊浪縣大莊鄉杜家村剛滿十八歲的杜長益輕輕推開家門,跨出門,頭又伸進去,壓著舌根說了聲:“娘,你放一千個心。”就頭也沒回往村東頭跑去了,背子上的饃饃褡褳一顛一顛的。
大槐樹下早戳著三四個人影。一個年長些的響動較大地吸了吸鼻涕,低聲叫著杜長益爹的小名罵:“虧了先人的,出趟門都邋邋遢遢的,曉得是這個慫樣,就不引了。”杜長益自知理虧,忙說:“三爺,我娘怕我第一次出門不穩當,安頓了我一夜。”“悄住,走!”杜長益忙勾下頭,一聲不吭地緊跟在幾個長輩屁股後麵。
一行人影快速撤離大槐樹,往蓮花方向匆匆趕去。淩晨前的夜幕很黑很黑,掩映了這幾人留在雪地上的腳印。
杜家村裏的人多數還窩在土炕上,各自做著還未做完的夢。雞卻早都醒了,叫聲此起彼伏。雞叫三遍的時候,杜長益娘拿著一把掃帚輕手快腳地走出家門,匆匆掃起了地上的雪。昨夜雪落得不多,隻有薄薄的一層,很快就掃到大槐樹下。
三四個女人也從各自的家門前掃到了大槐樹下,都是剛才當家人或兒子出了門的。大家都沒打招呼,心照不宣地掃了起來,一直掃出了村口,才住了手。也都沒說話,各自往家走。
她們走到大槐樹下,看見生產隊長把胳膊背在背子後,邁著八字步在無雪的村道上走來。女人們都沒吱聲,頭一低,閃了過去。
生產隊長一臉嚴肅地高揚著頭,根本沒看這幾個娘們一眼。
杜長益娘進家門前,特意站在門埂前望了望,發現生產隊長一直順著她們掃淨的道兒走,邊走邊看著地上,就轉身,心情複雜地閃進了家門。
天亮之前,從大槐樹集中離村的杜長益他們趁著夜色掩護一路疾走,翻山越嶺,爬坎過溝,走村過鄉,終於走過了萬泉鄉徐家城,趕到了蓮花城。一到蓮花城,大家才長舒了一口氣,坐在店鋪廊簷下啃起了菜多麵少的冷菜餅子。幾個人都餓極了,大口地咬著菜餅子,大口地咬咽,但隻是大口地咬咽一兩口就停住了,再不敢往下咬了。因為大家都清楚,每個人褡褳裏隻裝著七八個菜餅子,萬一忍不住吃光了,兩三天路程的目的地就捱不到了。而且,為了給自己湊這七八個菜餅子,全家人得付出斷頓的代價。
想到父母、兩個弟弟、兩個妹妹六個人要在家裏挨餓,年僅十八歲的杜長益隻咬了三口,又把半個菜餅子塞進褡褳裏。
杜長益跟著村裏的幾個長輩,稀裏糊塗地往西南走,不知道他們要把他帶到哪裏去,去幹什麼?出門前,父親僅僅交代說:“跟好大人,他們叫幹什麼就幹什麼,掙到錢,別亂花,帶回來救全家人的命。”杜長益清楚,自己這次出門的使命重大,如果掙不到錢,全家人就得挨餓——父親曾說,如果實在支撐不下去了,要把子女中的兩個送人,要不然,全家人都得餓死。
不停點地走了三天三夜,腳都走腫了,終於走到了目的地——隴南地區兩當縣的一個林區,這裏有一個地質勘探隊正在施工。被杜長益稱為三爺的那個人交給地質勘探隊一張皺巴巴的便函,隊裏檢查了他們的行李,安排了住處,就算落點下了。
在地質勘探隊吃的第一頓飯讓杜長益終生難忘。杜長益後來一直念念不忘:這頓飯是自己這輩子吃得最飽的一頓飯,即使是發了家致了富的近幾十年,也從來沒有像這頓飯一樣吃香過。黃翠翠的玉麵節節,比雪還要白的白麵饅頭,大搪瓷碗裏的漂著油星的土豆炒菜。瞅見這些香味四溢的食物,從沒出過遠門、一直挨餓的杜長益以為在夢境中,一時竟呆住了。直到三爺斷喝了一聲:“瓜慫,吃!”他才抓起饅頭,端起碗,狼吞虎咽了起來。兩個白麵饅頭,三個玉麵節節,兩碗菜,直吃得肚皮鼓了起來,才停下來。
天天能吃飽肚子比什麼都重要,雖然每天要握鐵鎬挖石頭、扛很沉很沉的材料,累得骨頭要散架。而且,每天能掙到五塊錢,當時的五塊錢,全家人三個月都掙不來。這兒與生產隊比,真是天上人間。
好日子過得真快,轉眼就到了臘月十六,剛好幹夠倆月,地質隊為每人發了300塊工錢,外加一褡褳白麵饃饃。十八歲的杜長益長了這麼大,哪裏見過這麼多的錢,嚇得不敢裝在口袋裏,拿起針線,針腳密密地縫在貼肉的棉襖裏,一路貼身帶回家,一分沒缺交給了父親。
父親沒隔夜就把六十塊繳給了隊裏,還特意花一塊給隊長買了幾包香煙。
掙到了錢的杜長益回到家才知道他們這次出門的內幕:上頭抓得緊,不讓社員搞投機倒把活動,但家家戶戶都吃不飽,隊長膽子比天大,說總不能把人餓死,就決定每戶出一人,每次四五人,自己出門找活路掙錢,幹夠倆月回來,全隊人家輪流出門掙錢,出門的人不管掙多掙少,每人每天要交隊裏一塊錢。這是全村大人們都知道的秘密,用隊長的話說,嘴上沒長毛的孩子不能知道,萬一誰家孩子知道了說漏了嘴闖了禍,就滅誰家的門。這次他們前腳出門,後腳有人掃雪、隊長裝作沒事人一樣檢查,不僅僅是為了他們幾個人的安危,更重要的是為了整個生產隊老小的安危,在當時的形勢下,被別隊的人發現了,那不是某個人能擔當得了的。這就是杜長益這次稀裏糊塗出門的原委。
在那些個不堪回首的年月裏,杜家村因為有一個看得高遠、敢擔當事情的好隊長,才保住了全隊老小的肚子。不爭的事實是,杜長益父親用大兒子掙來繳公剩餘的240元錢,買回來幾大口袋糧食,全家人足足飽了一年肚子。
這一次出門,更讓他開闊了眼界,長了見識。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知道,除了杜家村,外麵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他貼身體會到,出門掙錢遠比窩在杜家村種莊稼強。
以後的幾年裏,杜家大兒子杜長益雖然每天在生產隊長的吆喝聲中不露聲色地背糞、種田、放牧牛羊,但在他心裏,卻裝著一個別人不易覺察的秘密,那就是——天能否變一變,好讓他心無旁騖、手腳麻利地離開閉塞貧窮的杜家村,去外麵獨闖天下。
杜長益睡了個懶覺,太陽一竿子高了都沒起來。昨天被隊長派在一群娘們堆裏,往饅頭地裏背牛糞,那些娘們中看不中用,光是母雞下蛋般呱呱叫,幹起來卻不過活,隊長站在老遠地裏罵了起來,喊叫說爸娘白養了個娘們似的軟蛋兒子。氣得杜長益用眼直瞪了一下浪笑的娘們,一大背簍一大背簍地吭哧吭哧地背牛糞,晚上回到家裏,扒拉完兩碗攪團,把自己放倒在炕上,一覺睡到了天亮。
直到聽見娘在院子裏高喊吃飯,杜長益才一骨碌起身,一連吃了兩大碗玉米麵饊飯。杜長益剛放下碗,打著飽嗝在院子裏轉,心裏猜度隊長今天該給自己派什麼活,隊長就麵帶微笑詭秘地走了進來。
“長益,有個好活,派你去,現在就去公社報到。”
“啥活?五爺。”
“縣上要修南河大橋,給隊裏一個名額。昨天我正愁沒合適人選,看你背牛糞的勁頭,想你不會丟咱杜家人的臉。”
往縣上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一直窩在杜家村,在生產隊長那千篇一律的吆喝聲中埋頭幹農活的杜長益萬萬沒有料到,1977年的春天格外來得早,一轉身,山上的桃花早開過了,杏花開得正豔,漫山遍野地撲過來,眼睛都被照花了。
22歲的杜長益更沒有料到,這次外派出門,自己的人生將幾乎脫離土地,終生遊離農事之外,為他鄉建設出力流汗,而且樂此不彼。
修橋戰場(工地)紅旗獵獵,高音喇叭裏歡唱著革命歌曲,來自全縣各村的精壯勞力揮汗如雨,大幹特幹,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這是這個年代特有的記號。每個經曆過的人都刻骨銘心,終生不忘。
杜長益被安排在淘沙班裏,幹了一月,然後進預置班、拌水泥班,各個工種都幹遍了。
生產隊長的話他一直記著,不能給杜家人丟臉,更不能給整個大莊公社丟臉,所以他拚死勁地幹,每樣活兒都要趕在別人前麵,總能得到班長、隊長的大會表揚,年終開總結會的時候,杜長益終於得到了修橋指揮部的獎勵,一位大領導親自給他頒了獎---一把方頭鐵鍁。杜長益回到家裏,隊長又把他得獎的事跡在隊部喇叭裏喊叫了好一陣子,一家人因此榮光了好些日子。
值得一提的是,1977年修南河橋讓杜長益飽了一年肚子,也讓全家人飽了一年肚子。每月工資45元,夥食12.5元,給生產隊繳18元,剩餘14.5元,一年淨掙164元。
南河橋完工之後,勤勞樸實、幹活賣力的杜長益被縣公路段招為合同工,參與了韓店試雨橋的修建,公路柳梁段的鋪油等工程。
當養路合同工人,對杜長益來說,離鐵飯碗隻有一步之遙,全家人,乃至全隊人都對他抱有很大希望。
二
1980年過春節,杜長益和村裏從小耍大的弟兄們聊天的時候,一個同伴說內蒙古自治區正在建設黃河引水工程,需要大量勞力,或許能掙大錢。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大夥都想去內蒙搞這趟副業,但沒個敢帶領大家出門的能人,眼睛齊刷刷瞅著多少見過世麵的合同工人杜長益。
杜長益明白,凡是國家大工程建設,勞動力缺口大,各項工資待遇也不低,1973年瞞天過海去隴南參加地質隊搞“投機倒把”那一回,他就嚐到了參與大工程建設的甜頭。
“聽說一天能掙十幾塊哩,你在公路段做飯才掙一塊五,是不是?長益。”一個攛掇著說。
大夥吸著杜長益發給大家的雙兔牌香煙,吐著煙圈,眼睛都瞧著杜長益。
“你聽誰說的?”
“咱村的明娃老漢,就是那個在內蒙坐了山莊的。”
沒出正月,一心想出外闖蕩的杜長益毅然辭了養路工人的工作,不顧家人的極力反對,無視村裏老少嘴裏飛濺的唾沫星子,帶領九個村伴,懷揣搞 副業掙大錢的夢想,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闖內蒙的征程。
對杜長益來說,這是他人生第一次自己為自己做主,睿智與愚蠢,對還是錯,成功與失敗,隻能交由自己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強勁,交由身後一串串歪歪扭扭卻鮮活靈動的足跡來印證。
杜長益後來憶及此事,感慨說,當時就像是賭博,和天地、命運賭博,和自己賭博,反正窮小子一個,無暇顧忌輸贏。
先坐長途汽車到銀川,再坐火車,才到達內蒙的臨河。站在火車站的一角,窩慣了山溝溝的土老帽一下子被都市的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刺得全傻了眼,東西不分,南北不辨。猥瑣地看著前方,寸著腳摸路,低聲下氣地打探。
從早上開始,亂轉了一天,眼看夜幕降臨,終究沒轉出個門道,更沒找到能賴以吃飯歇緩的活計。一些本地人看見一群操著外地口音的鄉下人問路,根本懶得搭話,扭頭就走,一些態度好點的,也不知道黃河引水工程的工地在哪兒,說上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肚子餓得咕咕叫,就近找了家羊肉館,一人要了一碗三毛錢的羊雜碎,三下五除二倒進肚子裏,甚至連碗都舔了,也沒解決問題。沒解決肚子的問題不等於還能要第二、第三碗,兜裏所剩無幾的盤纏不容許他們再整。
出了羊肉館,睡覺的問題就擺在了麵前。初來乍到,舉目無親,總不能睡在大街上,即就是裸睡在城市的某個角洛,說不準被誰從睡夢中揪起來,暴打一頓。窮山溝裏出來的人身上沒有多少銀兩,不怕搶,不怕偷,單怕挨城市長毛子的打,因為在火車上,他們中的兩個人就領教了長毛子的厲害,此刻的他們聰明了許多。
城內找不到活兒,也沒地兒睡,那就去郊區,郊區不是有個坐山莊的叫明娃的莊族嘛。出了遠門,家鄉人才是唯一可以信賴的人,這是沒見過世麵的農民們最樸素的處世哲學,百試不爽。
城市再大再牛,也經不起鄉間人一步二尺半的丈量。晚上九點多,他們終於在東撞西碰中徒步走出了城區,進入郊區,並且有幸找到了明娃。
即使是在大地方生了根,落了戶,這位小名叫明娃的莊族沒丟掉杜家人樂施好善的本性,忙叫起已經睡下的女人,做來了香噴噴的幹拌麵,泡上了濃釅的茶水。
餓極了就顧及不了客氣,更顧及不了麵子,十個小夥子齊刷刷端起碗,齊刷刷響動很大地狼吞虎咽起來,一袋煙功夫,每人兩碗,就把主家吃跌鍋了。夫婦倆人是實誠人,見大家仍沒吃飽,又鑽進廚房做了一頓,方安頓好遠山遠水投奔而來的眾鄉親的肚子。
鄉間人好侍候,隻要安頓好肚子。幾天幾夜的長途顛簸,一整天餓著肚子找活兒的千難萬苦,早把大家拖垮了,一頓飽飯過後,瞌睡就來了,顧不得嫌棄,十個人齊排排打鋪蓋睡在地上,一夜無話也無夢,醒來的時候,已經日上三竿。
有了明娃引路,當天順利地找到了黃河引水工地。當初得到的信息不假,引水工程量很大,正是趕工期的檔口,沒費多少周折就搭上了活茬。
從小參與生產勞動的莊稼漢隻要撲在活茬茬上,精氣神就來了,莊稼漢有的是力氣。杜長益他們第一天幹活兒就得到了監工的賞識。
當天夜裏,找到了活兒有了著落的美夢還未做成,杜長益就拉起了肚子,起來了好幾次,等捱到天亮,人早拉趴下了。
第二天,其餘九個人扛起了十個人的活兒,鄉間人出門在外就是親兄弟。活兒沒幹到中午,又有人開始拉起了肚子。到了晚上,一大半人程度不同地開始拉稀。這時他們才開始意識到,是水土不服的問題。以後,大夥相繼開始拉肚子,體質強的還能堅持著幹活,差的臥床不起。眼看拉得人不行了,卻都不吃藥,死硬扛著。這些生小病從不打針吃藥的鄉間人固執得很,沒有掙到錢就買藥治病,那是萬萬不做的。肚子前前後後鬧騰了半個月,就都不治自愈了,鄉間人的身子骨硬朗,好多小病小災都是這麼硬扛過來的。
身上沒病,大夥兒就都一門心思撲在活茬茬上,從不敢怠慢,生龍活虎的幹。要是哪個得了頭疼感冒的小病,耽擱幾天也不要緊,大家都不會計較誰幹多幹少,加把勁就趕出來了。雖然整天挖泥巴,累得要命,但幹活兒的進度快,質量好。
三個月一眨眼就過去了。黃河引水工程也完工了。工資結算了一大疙瘩,大夥兒也沒提及誰幹得多誰幹得少,平均分了,每人900元,10元的票子厚厚一紮子,裝進貼肉的兜兜裏,伸手去摸摸,那種暈暈的感覺,似乎能讓整個身子都飄起來。
大家一高興,就想到了吃,一想到吃,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進羊肉館奢侈一頓。
腰包裏能掏出錢的杜長益他們一頭紮進羊肉館,每人大大方方地要了四個幹餅、四碗羊雜碎,把餅子掰碎扔進羊雜碎裏,拌上辣子,一碗接一碗地吃,隻吃到頭上冒汗,飽嗝聲不斷,才摸著鼓圓鼓圓的肚皮,收住狂吃海喝的陣腳。
他們特別的吃法引來了食客和店家的圍觀,但他們不覺得羞於示人。憑著自己的辛苦勞動掙來的錢幹幹淨淨,從懷裏掏出來還留有自己的體味,誰說不能在飯館裏率性地海吃一頓?況且,從這一頓飯上,他們要洗刷掉剛來內蒙時的窘迫與無助、迷茫與屈辱。大家似乎是要從這一頓飯開始,自己給自己證明,也要給城裏人證明,鄉間人也有權利、有能力在城市的某一個角落裏休養生息,包括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吃飯,即使是采用了城裏人永遠無法接受的另類方式。
知恩圖報的年輕莊稼漢們光沒記著吃,沒忘記去明娃家裏表示了謝意。他們懂得,是來自杜家村的明娃收留了他們、接納了他們,並把他們引進了掙大錢的大門。明娃,讓他們在異鄉領受了一份親情般的溫暖。
十個人花了八元一角錢,為明娃買了一條鋼花牌香煙,終於像走親戚一樣體體麵麵地去了趟明娃家。
三
鄉裏人眼窩子淺,見到一棵茂盛的大樹就以為找到了森林,瞧見一隻蜜蜂飛來飛去就以為遇到了蜂場。懷揣了900塊錢,有幾個打算就此折回老家,過老婆娃娃熱炕頭的農村生活。
杜長益卻不這麼認為。黃河引水工程已經完工,內蒙有這麼大,需要幹的活兒肯定不少。這三個月裏,大家一直窩在工地上,哪裏也沒去過,即使明年再來想幹其它活兒,還不是和沒來過一個樣,兩眼墨黑。決不能就這麼回去,要在這裏紮下根,幹出個名堂來。
大家麵紅耳赤地爭論了半天,終於統一了認識,決定留下來繼續找活兒幹。
找活兒的過程,是他們又一次背著鋪蓋卷,很紮眼地徒步來回丈量城市的過程,是深度試探城市的胸襟、體嚐異鄉的冷暖的過程,也是鄉間人在城市的街道上挑戰生存極限的艱難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有紮根在內蒙大草原大幹一場的抱負,有史詩般的悲愴。還有,無助、迷茫、辛酸和屈辱。
滿世界地找活兒,他們就是找不到什麼活幹。
沒活兒幹就意味著晚上沒地兒睡。鄉間人皮張厚實,不怕凍,不怕潮,把自己隨便撂倒在大街上呼嚕聲就響起了。問題是每人身上藏著來之不易的900塊血汗錢,萬一被賊偷去咋辦?這是個現實問題,誰也不敢大意。
終於站出來一個腦瓜子靈光的,提議去公安派出所門口睡。大家一致同意。哪個賊娃子敢在公安幹警的眼皮子底下下手?
十個漢子一個緊挨一個地橫躺在派出所門口,像一排經過長途運輸剛被卸下整齊排列的木樁。
他們的好夢卻沒有做長。半夜裏,他們被一陣喝斥聲驚醒。原來,是出外辦案的公安幹警回來,發現了像木樁一樣橫臥在門口的他們。
不讓睡咱就走。大夥兒聽話地離去,在遠處悄無聲息地等著,一直等公安幹警們沉沉睡去,又悄無聲息地折回來,重新一個緊挨一個地把自己放倒在派出所門口。
第二天,活兒又像躲瘟疫一樣躲著他們。晚上,又來一次故伎重演。又被公安幹警喊起。這次的運氣卻沒有第一個晚上好,公安幹警不但叫醒了他們,還要對他們進行製裁,甚至給他們送了一個文雅的名字:盲流。
求爺爺祈奶奶的,好說歹說,終於把公安幹警們內心深處的一根弦撥鬆動了,同意放他們走,前提是再不準在派出所門口睡。
脫了身算是萬幸,鄉間人經不起折騰。大家找了一個離派出所不遠的地兒,采取一半人睡覺一半人醒著的方式熬到了天亮。
吃一塹長一智。他們天亮後做的第一件事是趕去郵局,把錢彙回老家,每人隻留下兩三天的夥食錢。這樣即使找不到活兒睡馬路牙子,也不怕賊光顧。
十個背著破鋪蓋卷的年輕農民繼續浩浩蕩蕩地行進在找活兒的路上,一路無歌。去火車站,去飯館,去大街小巷,去民居院落,幾乎轉遍了臨河的每一個角落,三四天過去了,身上的錢也花光了,卻一無所獲。
絕望之中,他們又向明娃求助,明娃熱心地為他們聯係了一家磚廠。燒磚、拉磚活兒苦,但他們不怕,他們有的是力氣。但磚廠的工資低得可憐,除過夥食費,每月落不了幾個壓兜錢。幹了幾天之後,在一個月落烏啼的夜裏,發現風向不對頭的他們打起鋪蓋卷,帶上磚廠發的掛麵,悄悄地跑了。
又找到一家磚廠,幹了三四天,又發現苗頭不對,還是乘著夜黑人靜偷偷地離開了。
去市場卸貨,和車主商量好價錢,大家一齊上陣,半天能卸一大車貨。活累,價錢不高。活兒少,接不上,連肚子都混不飽。
就這樣,邊打著散工邊找能掙錢的好活兒。中途,曾經落下臉皮討過飯。在杜長益的打工生涯中,討飯是常事。所以當他華發滿頭的時候,總結自己在不同的地方要飯的經曆,感慨說:內蒙人好,不打罵討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