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隻是他未經證實的合理推測,J博士卻說得言之鑿鑿。到目前為止,宋漢城和直子已經最大限度地接近目標了。而且,談話中似乎還浮現出了更多耐人尋味的細節。
J博士確實非常了解中村,恐怕他們誰都沒有意識到彼此間非常一致的學術興趣。
“跟我來,我們去書房,一邊喝酒一邊聊。”J博士又有什麼秘密要展示?
宋漢城和直子跟著他走過起居室,爬上了通往三樓書房的樓梯。
門打開後,兩個人都吃了一驚。眼前,齊牆高的三麵書架上塞滿了書,屋子中央放著一張很大的中國明式案桌,上麵堆滿了手稿、冊頁,書架裏塞不下的其他書籍則堆滿了地板的空隙。這裏可夠亂的。
他們繞過書堆,走到一個書櫃前。J博士拉開書櫃門,從裏麵取出一本書。書看上去有些年頭了,褐色的布麵裝幀,鐫印有蓮花圖紋和PTS三個字母,邊角有些磨損了。
“朋友們,這就是你們要找的書,是戈登文庫《早期佛教正偽辨》存本的影印本。出版時的印數隻有兩百冊,而且是用巴利文寫的。很古怪的書,是不是?相對這個世界上能讀懂它的讀者數量而言,兩百本都多了。不過GordonBunko的這本書有些特殊,裏麵有作者本人的批注,你們看,在這兒。”
宋漢城和直子的目光落在了這本書上。博士把書翻到了最後幾頁——學術書籍經常會在跋記後印上數十頁空白頁,以便讀者或藏書人隨手記錄。這裏,有兩行英文映入了眼簾,似曾相識的文字:
無論我要尋找的是什麼,事實的本來才是我立身的根本。
宋漢城和直子同時想起了中村夫人拿來的那頁寫有中村行程路線的筆記複印件,是一模一樣的同一句話。
還有另一行文字:
提婆達多與阿難大士,隱修之法門。
“你們看,被遮蔽的真相現在終於顯現了,不是麼?中村繼承了二十世紀初深入中亞探險的大穀光瑞探險隊的遺風。在這兩段符咒般的文字的激勵下,他一直在向那個無形的塔克拉瑪幹沙漠行進。”
“後一段文字非常有意思。”
“是的,宋先生。提婆達多是佛教兩千年來的禁忌,而阿難這個偉大的智者、‘佛法的寶庫’也被曆史的漫天塵埃遮去了光芒。”J博士正色道。
宋漢城的大腦此時快速運轉了起來,直到現在,在被博士一語點醒的電光火石的刹那,他才明白了自己此行的真正使命。如果J博士所言無誤的話,他將循著中村的暗示一路追蹤,直到……直到找到中村本人,並揭示那個如化石般已封存千年的秘密。
“直子,這本書在你們進入圖書館特別資料室時派得上用場。”J博士提醒道。
“您是想……”
“把真本偷出來的惟一辦法,就是讓它看上去完好無損地放回原處。”博士的口氣,正經得像是在探討一個嚴肅的學術問題。
“可這是影印本,會不會露出破綻啊?”
“那得看你了,直子。我想了好幾十年,都沒敢一試。”
直子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
29
這天晚上,清水警官終於等到了結果,這個結果意外終止了穀垣襲擊案的所有懸疑。
東京澀穀的一處夜店,一名男子從十層高的立體車庫頂樓天台墜落身亡。警方立即封鎖了現場。死者雖然血肉模糊,但很快還是被辨認了出來。從死者口袋裏找到的駕駛證件讓駐地警察鎖定了死者的身份,是屬於東京地頭某個社團的飯沼偎吾。這個社團經營著澀穀地區不少的灰色商業,據說操控了東京三分之一的地下不法生意。
此前,在證人小川的協助下,穀垣案的嫌疑人模擬畫像已經發往東京都所有轄區的派出所和治安機構。
澀穀方麵第一時間通知了清水警官辦公室。
澀穀墜樓案的死者飯沼正是畫像中的嫌疑人。隨後的初步屍檢發現死者服用了迷幻劑。從駐地警察對現場的勘查來看,沒有發現任何搏鬥過的痕跡。是社團內部的糾紛?還是自殺事件?一旦和穀垣案聯係起來,飯沼之死就令人生疑了。
清水馬上召集手下趕往事發地點,他們在車庫頂樓再次勘查了現場。深秋的晚風吹亂了清水警官的頭發。
他又找來夜店當晚所有見過飯沼的人。其中一個酒吧服務生提供了一個線索,他看到飯沼當晚接了一個電話,隨後就離開了酒吧,當時他還以為飯沼又到另外的場子去“巡視”了呢。
這通電話,可能是找出飯沼死因的重要線索。清水馬上派人去調查飯沼當晚的電話記錄。飯沼襲擊穀垣時並沒有帶走任何東西,這就排除了單純的財物搶劫案的可能。襲擊穀垣,是黑社會警告性示威,一次不置人於死地的震懾?作為聲譽良好的執業律師,穀垣的客戶多半是本地望族或遺產繼承人,向來與黑道沒有牽涉。為謹慎起見,清水隻得再派人手去調查穀垣律師近年接手的所有案子。
眼下,需對穀垣律師做一次深入談話,興許從中可以找到一些線索。清水的直覺是,飯沼的死因非常可能與他襲擊穀垣律師的真實動機有關。
穀垣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清水曾去池田診所看望過他。由於當時穀垣律師身體仍然虛弱,因此隻是大致詢問了襲擊過程和罪犯特征。穀垣重複了錄像中的證詞,一個蒙麵凶手闖入,動機不明地持槍襲擊了他。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而且當時的工作重點在於迅速鎖定凶手,所以清水當時沒有進行較深入的問話。
現在,出了這檔子事,就有必要再次詢問穀垣,徹底梳理整個事件的脈絡了。
多年的經驗告訴他,這個案子似乎沒那麼簡單。從襲擊穀垣到飯沼離奇墜樓,前後不過三四天時間,這樣的連環罪案,背後往往會牽涉到異常複雜的犯罪背景。
清水驅車趕往池田診所,他隱隱覺得穀垣律師似乎隱瞞了什麼。
穀垣的病床前,清水警官帶來了意外消息。
當聽到襲擊他的凶手墜樓身亡時,穀垣律師不解地搖了搖頭。清水不明白穀垣搖頭究竟想表達什麼。是犯罪嫌疑人死得太快了?還是別有他意?他搬了張椅子過來,就坐在穀垣病床的一側。床頭燈照亮了清水警官的眼睛,這是一雙如鷹鷲般銳利的眼睛,但有時又像鴿子般柔和。
“穀垣先生,我是來請求您的幫助的。”
“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下場。你們確認這個叫飯沼的家夥就是蒙麵客了?”
“飯沼曾出現在王子飯店會所,已有證人指認了他,時間也吻合。因此,他有重大嫌疑。”
“既然襲擊我的凶手已經找到了,而且,某種程度上也得到了報應懲罰,您還要我幫您做什麼?”
“我想了解飯沼襲擊您的真實動機,他並沒有殺死您的意思,我是說,如果他當時想的話,很容易辦到。”清水直奔主題而去。
“是的,您說得不錯。我隻是根據我的委托人的要求,與宋先生見上一麵。”
“您沒有結下任何私怨?”
穀垣搖了搖頭。從業幾十年來,他從未與黑社會成員有過任何來往。
“或者是宋先生本人得罪了某些勢力,以致有人要陷害他?”
“我和宋先生是第一次見麵,他的情況我也不清楚。”
“據我了解,您的委托人中村佑行先生前不久剛剛去世?”
“是的。”
“您在他去世前就接受了這個委托?”
“對,在一個月前。”
看來,穀垣律師與宋漢城見麵的內情才是關鍵。清水警官知道,有些情況下,受害人會有種種理由不肯百分之百地說出實情,因此必須施加適當的壓力,曉之以利害。
“穀垣先生,我知道您完全可以回避我的提問,但作為律師,您應該清楚嫌犯飯沼的意外死亡,表明這不是一樁普通的傷害案件,因此,我希望您能如實告訴我中村先生委托您轉告宋先生的具體內容。您能回憶一下中村當時提出這個委托請求的確切時間、地點麼?”
清水極有策略地先從外圍問題開始。
“十月上旬的一個周末,他來我家做客的時候,我當時以為是一個玩笑。”
“玩笑?”
“是的,因為他的委托內容聽上去像個惡作劇。”
“惡作劇?”
“是的,他要立一份遺囑,但不是有關財產分配等的內容。他交給我三封信,如他發生意外,我隻需按照次序分別打開,然後按照信上所說的執行就可。第三封信是帶給宋漢城先生的一封口信。您知道,中村還很年輕,身體非常硬朗,所以當時我就很奇怪,甚至懷疑他是否得了什麼嚴重抑鬱症。這個可能性被他本人排除了。他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僅僅是以防萬一的保障措施,而且告訴我必須隻轉告宋先生一人,即使持有他的親筆信函也不行。他非常清醒,非常理智。”
以防萬一的保障措施?而且這個委托的內容非常離奇古怪。清水想,看來中村的意外死亡也很蹊蹺了,他似乎“預先就知道自己會遭遇不測”。
“對了,穀垣律師,中村是怎麼死的?”
“在東南亞叢林考察時,所乘的飛機墜毀了。”
清水警官皺了皺眉頭。又一個意外?
“您可以和外務省相關部門聯係,他們知道更具體的情況。”
“我會去作相應的了解。但我還是想知道中村先生所留口信的內容。”清水的口氣雖然很懇切,目光卻不容置疑。
他揮揮手,示意助手暫時回避。
在穀垣的職業生涯中,為客戶謹守秘密是最重要的操行原則。不過,眼下的情形有點特殊。他麵對的是一個警官,而且此人看上去挺正派,一心想破案。
穀垣覺得告訴清水也無可厚非,這是一個玩笑般的口信。但透露給警方,對已意外亡故的委托人是否存有某種不敬呢?
清水給穀垣律師倒了杯水,此時,他的目光透著真誠而懇切。
“您可真是不依不饒。有個前提條件,我希望您不要將這個內容寫入正式的筆錄文件。”
“我向您保證。”
“口信指示宋先生去早稻田中央圖書館特別資料室的GordonBunko。”穀垣還是做了一些保留。
“就這些?”清水撓了下頭。
“就這些。您說,這是不是學者之間開的玩笑,或者是某種智力遊戲呢?我相信您從這裏也找不到什麼破案線索。”
是的,幾乎毫無價值,不過倒可以留心一下圖書館那邊的情況。
“今天實在是失禮了。”清水覺得自己今晚有點咄咄逼人。
“沒關係,我在您這歲數的時候也一樣勁頭十足呢,希望您能查出真正的幕後凶手。”
“墜樓事件無法確定是他殺的話,我都不知道該不該繼續下去了。”
“相信直覺吧,清水警官,直覺往往會讓您關注每一個細節。我建議您再和宋先生以及高木直子小姐見上一麵。”
“謝謝您的提醒。那麼我告辭了,請安心養病吧。”清水警官心裏七上八下的,自己比來這裏之前更感迷惑了。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目送清水警官離開病室後,穀垣律師覺得不怎麼踏實。他叫來了穀垣長雄,然後與高木直子通了電話,他將清水警官拜訪一事如實告訴了直子。
30
翌日。直子一早就來到了吉本藝廊。
直子把宋漢城安頓在這裏自有她的理由:來東京後發生了那麼多變故,而在這裏,至少有非常完備的安全係統。在白天,還可以讓宋漢城熟悉一下直子的同事們。
國際刑警組織東京分部藝術品犯罪調查科的成員都很特殊,平日裏,他們的身份都是藝廊雇員,有時甚至要扮演掮客直接與犯罪分子進行交易。從他們的衣著和談吐看來,他們與都市裏時髦的藝術經紀人毫無二致。
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日本經濟泡沫期,由於廣場協議的簽訂,日元大幅升值,實力雄厚的日本企業家開始大肆收購藝術品,由此引發的藝術品投機和黑市買賣猖獗一時。東京分部監控著東亞及東南亞藝術品市場的所有交易,他們關注的是盜墓、文物走私、美術館或藏家的大宗偷盜,以及曆史遺跡的人為破壞,同時推進各國政府間藝術品非法交易情報的共享。
“休息得好麼?”直子和悠閑地坐在沙發裏翻著畫冊的宋漢城打招呼。
“臨睡前我將J博士那本《早期佛教正偽辨》快速翻讀了一遍,有關秘密教團的章節非常有意思。”宋漢城向後仰倒在高背沙發的靠墊上,看著直子。此刻,她的麵龐被室外照進來的陽光襯托得很溫暖。幾天來,他還從未如此從容地打量他這位能幹、聰慧的臨時同伴。
直子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她習慣性地走到了窗口,觀察著底下的街道。J博士半個小時後,會來這裏與他們會合,然後他們將一起去早稻田本部拜訪圖書館館長。
“你以前有過這麼奇妙、驚險的學術旅行麼?”直子問道,視線仍然朝著窗外。
“大部分都很煩悶枯燥,沒完沒了的會議。而不開會的時間,還得教書和寫論文。”
“看來,我這個職業還不算差。”
“你的工作可不輕鬆。”
“大部分時候也很枯燥,要寫很多分析報告和內部簡報,以及與各方麵的聯絡。國際刑警其實並沒有警察的職能,在任何一個主權國家,我們都與平民無異,更多是協同所在國的安全部門。大部分的犯罪打擊行動,我們隻能做些幕後輔助工作,比如情報分析,鎖定犯罪者,以及設下誘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