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北青蘿(七)(3 / 3)

我知道會很難過,非常難過,但我不知為何,心中更多的卻是鈍重與虛無。仿佛很久以來,信念若繩子係與周身,此刻它被斬斷,飄遠了。於是我輕輕晃晃地站在雪地中,麵對一張仿若在心裏沉淪萬世的容顏,失了神智。

“姐……”修澤的聲音很輕很遼遠。

我抬起頭,苦笑了一下,輕聲念道:“世界微塵裏,吾寧愛與憎。”

李辰簷的眼裏也閃過一瞬驚慟。這是我在佛詩中翻到的句子,北青蘿為題,說的是深山老寺的靜謐生活,三千俗世皆為塵埃,萬念皆空,又何須愛憎。

我轉過臉,望著遠天滿山飄舞的紅梅,淡淡道:“當初是你師父來沄州關了水閘,你後又開啟,是因為起兵時機不到,若借水患舉兵,是失民心者失天下。”

“念真老道雖然表麵嘻嘻哈哈,但一人麵對空落的道觀,也是悲苦難言。他搬進浮雲寺,不過為了離開過往傷心地。你為何……還要傷他?”

眼前的飛花落梅融在一片淚霧之中,淚水終於一滴一滴地沿著臉頰滑落下來。我說:“辰簷,我喜歡你,真的,無論你是誰。”

我轉頭望著他,他的表情已然看不清了,眼前掠過昔日歡笑,伸出手想要抓住,蒼茫如霜露。

“可是我喜歡你有什麼用呢?”我自嘲地笑起來,“你連我都害。那本青涼心法,是你改動過的吧,說是助我調節內息,實則是讓戾氣加速入侵我五髒六腑,二十歲之後,必死無疑。還有……還有去沄州的船上,楛璃泡的茶,那些毒,是你放的,對不對?”

修長的身影十分模糊,他站著沒有動。心中的李辰簷,不會看到霍小茴如此傷心難過時無動於衷。我曾無數次地想過,當訣別的那日到來,我們當是如何。然而千萬種念頭,沒有一個是像如今這般,哪怕痛入骨髓,他也冷漠地站在五尺開外,帶著嘲諷的表情旁觀著無關緊要的人,不往前一步。

我有些灰心,有些動搖,也許是我太盲目地相信了許多事一個人,太過任性地將其堆砌成自己的江山,一廂情願地以為,長此以往,定有天下無雙的風情。

那麼誰來告訴我,眼前的人不是他。不是他。

“小茴,我記得你從前說過,你相信我。”那聲音淡淡悠悠的,入耳時支離破碎。

我笑著問:“你隻要告訴我,這一切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是。”他說,然後他又道:“對不起。”

“對不起。”我不由笑出聲來,“我不要對不起,我看貨真價實的道歉,我要看得見摸得著的道歉。”

眼眶漸漸幹涸,李辰簷的相貌如此清晰地映在眼底。我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想要把他記住,因為我知道,下一個轉身,也許就是今世緣盡。

“你要我怎樣道歉?”良久,他默然問道。

朝陽的燦光灑落一地,恰好照在他的臉上。我努力去看,眼睛被刺疼了,還是不肯將目光移開。很久以後,李逸然與我說,那時他站在李辰簷身邊,見到他的臉頰也滑過一滴淚,被突如其來的早風刮入晴空之中,晶瑩剔透。

“讓我刺你一劍。”

“姐——”,“小茴姐——”,李逸然與修澤同時叫道。

“好。”李辰簷的聲音柔若清風。

“修澤,把你的劍拿來。”

劍柄冰涼,劍身很沉。我努力握緊不讓自己顫抖。左胸心髒上方兩寸的位置,抬手,刺出。

我第一次刺傷了一個人,聽見劍鋒過處,血肉裂開的聲音,看見滿目的鮮血迸濺在自己身上。冬日溫暖的陽光鋪灑而來,像騰騰烈火,將我灼傷。

那道傷仿佛是裂在我的心上,好長一段時間,我不能動也不能呼吸,隻是看著李辰簷後退,扶住廊柱,開始喘息。

他沒有看我,亦不會再看我。

我相信每個人的心裏都有一座城闕。那座城闕裏,放著他最珍愛的東西。很久以前,當我還不知道如何去形容這座城闕時,我跟一個人說,這是我的小小江山。那個人容顏清俊,衣衫上盛滿朝陽初上的清輝,他溫潤一笑,問我的小江山中是否有他。

時日推移,我的城闕日益闊張,變得恢弘噴薄,裏麵有珍愛的人,有喜愛的事物與回憶。我道,凡入我眼的,盡我意的,皆可作我江山的一處美好風光。

辰簷,你怎會隻是這江山一隅,其實你,是我的全部天下。你若走了,蒼穹傾塌,江山淪陷,生命也寂寥黯淡。

我拔出劍,將它遞換給修澤。我說:“走吧。”

就這樣,簡簡單單的轉身,長長久久的訣別,其實不過一個姿勢,一個瞬間。

耳旁卻依稀響起昔日話語,小小江山國,輕輕縞紵衣。波光輕作麵,天勢碧成圍。小茴的小江山,在辰簷心裏,應是這樣。

秋日山嵐微涼,百花凋謝,星辰濛幻若霧,我說,秋來了,李府的花都謝了吧。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獨幽。

如今那些碎語漸遠漸失。我一步步往前走著,腳下虛浮無力。耳畔取而代之的,盡是城闕坍塌的聲音,青苔瓦片,風蝕城牆,片片裂開下落,最後轟然一聲,一切灰飛煙滅。

我跟自己說,霍小茴,不要哭,不要難過,即使你的世界塌陷了,即使剩下的隻是殘垣斷壁,碎磚片瓦,請你一定一定要擺出一副君臨天下的姿勢,去擁抱這片屬於你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請你也一定一定要堅韌執著地走下每一步,因為從今以後千秋萬代,你都需要獨自麵對這片煙塵滿眼的斑駁土地,請你一定一定要堅強地將它修複,要相信它,終有一日,仍然會恢複恢複昔日繁華,昔日瓊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