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俠離不開武術。金庸小說裏的武術,因著金老的豐富想象力,和他對於事物的理解能力,使得金老筆下的武術世界,像一個大花園一樣,開滿了各種奇花異卉。第一部試筆的《書劍恩仇錄》就使人大開眼界,三分劍術也就罷了,還有一個什麼百花錯拳,最後的最高境界居然是什麼庖丁拳。而且,在這一路最後的庖丁拳當中,金老對於武術的想象已經發端了一種富於哲學意味的關聯,而不像梁羽生那樣富於道德關聯。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是智慧和仁義之間的差別。俗語:仁者樂山,智者樂水,金老大約是喜歡釣魚的。梁羽生對於武術的理解,在他的武俠創作走向後期(或者說頂峰期)的時候,也沒有脫出道德關聯的範疇,主要是強調武功的正邪之分,無論是從形式上還是從基本點上,正邪鮮明,好壞優劣到了一定的時候,無須寫書人做出什麼解釋,讀書的人自然地生出條件反射,按照簡單的公事排一排,結果自己能夠得出。金氏不同,旁門左道不說,新創新立不說,單說一個少林寺,在金庸的十幾部書裏反複出現,基本形象是一致的,綜合的印象就是胸襟博大,處世平穩,武功內外兼備(總體說法),陽剛大氣。但是具體到某一部書,某一個人,處理具體的事情,使用具體的武功,你仍然無法事先猜測得出任何預感,因為這些東西都是活的,金庸把它們都寫活了,既然活了,就沒有具體公式,你無法算出結果是怎樣的,實際的結果往往又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令人歎服。
且回頭說說令狐。前麵說金庸的武功往往具有一種哲學意味上的關聯,他喜歡賦予武術以智慧。比如說,武學起源經常是對於自然界的某一種物態的描摹,或者領悟,而武學發展則常常需要當事者具有相當的理解事物機理的能力,需要智商這種格物致知的能力,更需要情商這種人世間生存和發展所需要的承受能力和對於人類群體活動的認知和認同的能力,還需要逆境商這種表現人的韌性和頑強的能力。至於武學的最高境界,則無不與哲學有著密切的聯係,庖丁拳源於莊子,九陰真經源於道家著述,乾坤大挪移似乎也是充滿道家思想意味,降龍十八掌則來源於《易》。少林寺多數武功與佛家思想有關,《天龍八部》多有述敘,以鳩摩智挑戰少林一段說得最為精彩。淩波微步又是來源道家,整個逍遙一門的眾多武學,恐怕都是來源於道家,逍遙一詞就是來源於莊子。這種寫法到《天龍》達到頂峰,再到《笑傲》的時候(我不知道《笑傲》和《天龍》哪一個更早一些,猜測應該是《天龍》更早,這隻是從金庸寫武學的發展規律來判斷),金庸大約覺得這些東西應該走向其反麵了,於是,出現了“葵花寶典”和“化功大法”這些邪惡的東西,而根本上,尤以兩種東西開始出現以表現金庸的“反武俠”(暫時無法用別的詞代替,因為我想表達的確實有認為金庸存在著連俠也一起反進去的勢頭,隻是在《笑傲》這裏表現的不充分而已)最為典型:一則為正麵,是“獨孤九劍”,一則為反麵,是“葵花寶典”。
在《天龍》裏,武學已經和人性緊密結合起來了。蕭遠山,慕容博,還有鳩摩智,三位當世高人,智慧過人,修習武學幾乎是無往而不利,但是偏偏在修習少林正宗武學時,出現極大的問題,原因居然在於他們沒有同時修習佛法來消彌武學中深重的唳氣,而解決這種唳氣的力量,也居然是佛法對於人性和心理的調節,也就是說武學的高端問題,更多的是哲學問題或者心理學問題,而不是技術問題。這也許是對於武學問題的最高境界化了。在這種最高境界化之後,《笑傲》開始一種回歸,一方麵反樸歸真,走向非武學或者反武學的方向;另一方麵讓武學走向其自身的反麵,成為人性異化的一個誘因。前者的代表武學是“獨孤九劍”,後者的代表武學是“葵花寶典”。
“葵花寶典”是什麼?書中一開場就寫福州的林家,隱伏了一個契子;然後,逐步引入這種武學,但是始終使它處於雲霧繚繞之中,給了我們一個神秘的印象。到林鎮南一家人遭難,我們似乎開始領略到這個東西的不祥,但是仍然沒有喚醒我們的警惕。接下來一層層展示各種武學,一個比一個高強,但是都不如它,它始終還是我們極為關注的最強大的東西。然後惡夢開始,一個一個武林高人淪如自我人性的冥滅之中,而同時又不斷顯示出它的力量的強大。小說也許刻意不去揭開這種神秘武學的謎底,而是反複讓它所帶來的強大和邪惡衝擊我們的感覺,讓我們有充分的時間一次又一次感受它的人性異化力量,讓我們憎惡它邪惡的存在形式,而對於它的無比強大心有餘悸,又無以遣懷。如果說我們隻是看到這種武學的“揮刀自宮”的技術形式,那麼我們隻能得到它是醜陋的這樣一個美學感受,可是,小說在解釋這個技術問題之前,卻是花費了大量的筆墨,寫了幾個極賦聰明才智的人物的淪落,把寶典武學帶來的極其邪惡的後果渲染得非常濃重。最為典型的人物就是東方不敗,他最後的結局是悲慘的,而他的悲慘幾乎完全是由這種武學帶來的,同時給經曆過這種武學的人們留下身心兩方麵的巨大創傷。當令狐衝和盈盈勉強戰勝了東方不敗之後,在顫抖之中唯一能夠說得出來的感受是,他不是人,不僅僅因為他身上武學的神秘和強大的力量,而更是對於作為武學載體的人所發生的變異的恐懼。這是一種反人性的東西,武學在《天龍》那裏最多也隻是對於人的身體的損害,但是在這裏它已經具有了毀滅人性的巨大潛能,而且這種毀滅的誘因隱藏在強大力量的背後,對於人們仍然潛在著很大的吸引力,這就使得這種邪惡象達摩克裏斯的劍一樣高懸在我們的頭上,提醒我們時時警惕它的毀滅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