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細想了湘雲的話,起了疑心,因見襲人回來問道:“這荷包是你做的?”
襲人已料到有此一問,含笑為他調露,細聲細氣地道:“哪裏是我做的,是雲兒偶然想到做了一個,我就替你帶上了,一時忘記告訴你了,沒想到倒生出這些故事來,倒是我的錯了!”
說完端著露服侍寶玉服下,寶玉見襲人溫柔可親,服侍用心,不忍苛責襲人,隻得自己悶悶的躺下,心道什麼時候雲兒氣消了,才接過來好好的賠個不是。
不料此後一兩月,提了幾次,襲人隻回說太太的意思湘雲很忙,沒得空,倒一次也沒接到。
憨湘雲心直口快,智顰兒妙語婉拒。
寶姐姐冷眼看戲,傻寶玉一語埋禍。
春去秋來,葉落霜重,展眼已是七月天氣,隻說黛玉偶然提了句喜歡竹子,寶玉便命人植了千百杆翠竹於黛玉房屋四周,因見竹思典,此斑竹乃娥皇女英二妃灑淚而得名,便自命自己所居之所為‘瀟湘館’。寶玉做事每每不應黛心,獨此事讓黛玉歡喜,便感謝了他幾句,寶玉益發喜不自勝,一日不來逛兩遭就心裏難受。
黛玉每日按時服用四阿哥送的藥,先天怯弱之態大減,不似往年般經常犯病,心痛的毛病也好了不少,隻是敏感心細的先天性子卻不是一日兩日能改得掉的。
她因喜靜,故很少有人來打擾,但靜極反覺寂寥,況春已逝,燕已歸,秋夜漫漫,時有秋風穿竹而過,瀟瀟有聲,便勾起了多少纏綿之意。
雪雁知道自家小姐不喜虛應人情,卻最愛天然之物,諸如花鳥魚蟲之類,又怕她一人胡思亂想,特特的買了一隻通體雪白,頭頂生著五翎彩羽的鸚鵡來供她解悶。
這鸚鵡被黛玉取名為:雪頂,每日裏教它念詩讀書,雪頂靈慧異常,一教便通,眾人都嘖嘖稱奇,黛玉越發喜愛。
因連日秋雨霖霖,沒個停歇,雨天不便走動,長日無事,黛玉便歪在榻上捧了一本《七絕》慢慢的翻看。
可巧看到一首盧殷的悲秋之詩:秋空雁度青天遠,疏樹蟬嘶白露寒。階下敗蘭猶有氣,手中團扇漸無端。
反複咀嚼,隻覺得滋味無窮,因又想到人生苦短,正如曹操所言,如朝露一般,轉瞬即逝,但這春夏秋冬的四季景物卻是亙古交替,從末變過。
相比之下,更嫌得人力之渺小,再想世上那些碌碌的沽名鉤譽之人,貪財勢利之徒,一生鑽營算計,到頭來豈不是也如朝露一般,去日苦多,那些銀財卻是一分也帶不走,正應了自己的密友妙玉之言:縱得千年鐵檻門,終須一個土饅頭。
爭如寶釵那般一心要進宮,可如今皇帝已經四十有九,已是垂暮之年,她卻是如花豆蔻,為了爭那一夕之名利寧願把自己送入那錦繡牢籠,豈不是可歎可悲?
雖人生如斯,但終究是看不破的多,隻拿自己寄人籬下一說,便有人為多她這一人而心懷忿憤,或妒她奪了寵愛,或恨她牙尖嘴利,或惱她與寶玉情厚,或諷她白吃白住的……多有碎言,想想這人生也沒個什麼趣兒。
她雖生於官商之家,卻最是心性高傲,對人對事另有一番打算,從來不將那吃穿用度的外在之物看在眼裏,隻想尋一心人,白頭不離,可歎人在世間,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
脫離了父母之懷,放了大家之族,方明了一句從前自認為的混帳話:人情練達即文章,世事洞明皆學問。這才發現原來外人眼中最難求的金銀之物她不缺,獨獨那心中最隱蔽的最容不得世的願望猶如那浮雲流霞,越發不可及起來。
望著將窗紗染綠的翠竹,石階透著暗香的殘蘭,不覺腦海中又出現了那個一襲澹澹青衫的男子,姿態翩然的立於竹林中,向她說:我是從來不在乎那些世俗言論的!
又思及他帶來的藥露及字箋,心中便泛直了酸而甜的澀味,你貴為皇子,雖可以拋開世俗引我為知已,我自是感激,但我卻沒有勇氣站出來如你所言,和你談心論道,不開心便住在你的府裏!
況且你將來自有皇上作主指婚,與我之地位懸殊,不異於雲泥之別,天涯之隔,我又何敢來奢求一二不敢想之事?此時自己尚年幼,若彼時父親給自己配了一個官家的公子,再娶上三五房妾室,自己又要如何在這營營之世安身立命?
想了一回,心中悶悶的,眼淚便緩緩的流了出來,隨著更漏滴落。光線一點一點暗了下來,鉛塊一般的暗雲低低的壓在天空,秋雨打在竹葉之上,淅淅瀝瀝,清寒透幕,越發淒涼孤寂,連雪頂也縮了翅膀,把頭窩在身下早已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