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社會,當然和研究社會學的方法有關係。但這兩種方法有不同的地方,就是社會學所研究的是社會狀況;社會問題是研究個人生活狀況。社會學是科學的,是普遍的;社會問題是地方的,是特別的。研究這兩樣的傾向既然不同,那研究的方法也該有區別。
再者,社會學的目的有兩樣:第一,要知道人類的共同生活究竟是什麼樣子。在社會裏頭,能不能把人類社會的普通道理找出來。第二,如果社會裏的風俗習慣發生病的狀態,應當用什麼方法去補救。研究這兩個問題,是社會學的目的。但我們研究社會問題,和它有一點不同。因為社會問題是特別的,是一國的,是地方的緣故。社會問題是怎樣發生的呢?我們知道要等到社會裏某種製度有了毛病,問題才能發生出來。如果沒有毛病,就不會發生什麼問題。好像走路、呼吸、飲食等等事體,平時不會發生問題,因為身體這時沒有病的緣故。到了飲食不消化或呼吸不順利的時候,那就是有病了,那就成為問題了。
中國有子孝婦順的禮教,行了幾千年,沒有什麼變遷。這是因為當時做兒子的和做媳婦的,對於孝順的製度沒有懷疑,所以不成問題。到現在的時候,做兒子的對於父母,做丈夫的對於妻子,做妻子的對於丈夫等等的禮法,都起了疑心。這一疑就是表明那些製度有點不適用,就是承認那些製度已經有了毛病。
要我們承認某種製度有了毛病,才能成為社會問題,才有研究的必要。我說研究社會問題,應當有四個目的。現在就用治病的方法來形容:第一,要知道病在什麼地方。第二,病是怎樣起的,他的原因在那裏。第三,已經知道病在那裏,就得開方給他,還要知某種藥材的性質,能治什麼病。第四,怎樣用藥。若是那病人身體太弱,就要想個用藥的方法;是打針呢,是下補藥呢?若是下藥,是飯前呢,是飯後呢?是每天一次是每天兩次呢?醫生醫治病人,短不了這四步。研究社會問題的人,也是這樣。現在所用的比喻是醫生治病,所以說的都是醫術的名詞。各位可別誤會,在未人本題之前,我們需要避掉兩件事:
一、須避掉偏僻的成見。我們研究一種問題,最要緊的就是把成見除掉。不然,就會受它的障礙。比方一個病人跑到醫生那裏,對醫生說:“我這病或者是昨天到火神廟裏去,在那裏中了邪,或是早晨吃了兩個生雞蛋,然後不舒服。”如果那個醫生是精明的,他必不聽這病人的話。他先要看看脈,試試溫度,驗大小便,分析血液,然後下個診斷。他的工夫是從事實上下手,他不管那病人所說中了什麼邪,或是吃了什麼東西,隻是一味虛心地去檢驗。我們要做社會的醫生也是如此。
平常人對於種種事體,往往存著一種成見。比方娼妓問題和納妾問題,我們對於它們,都存著一種道德的或宗教的成見,所以得不著其中的真相。真相既不能得著,那解決的方法也就無從下手了。所以我們對於娼妓的生涯,是道德是不道德,先別管它;隻要從事實上把它分析得明明白白,不要靠著成見。我們要研究它與社會的經濟,家庭的生計,工廠的組織等等現象,有什麼關係。比方研究北京的娼妓問題,就得知道北京有什麼工廠,工廠的組織是怎樣的;南北的娼妓從那裏來,與生計問題有什麼關係,與南方的工廠有什麼關係;千萬不要當他做道德的問題,要把這種成見除掉,再從各種組織做入手研究的工夫。
二、須除掉抽象的方法。我們研究一種問題,若是沒有具體的方法,就永遠沒有解決的日子。在醫書裏頭,有一部叫做《湯頭歌訣》,鄉下人把它背熟了,就可以掛起牌來做醫生;他隻知道某湯頭是去暑的,某湯頭是補益的,某湯頭是溫,某湯頭是寒;病人的病理,他是一概不知道的。這種背熟幾隻歌訣來行醫的醫生,自然比那看脈、檢溫、驗便、查血的醫生忽略得多;要盼望他能夠得著同樣的效驗,是不可能的。
研究社會問題的人,有時也犯了背歌訣的毛病。我們再拿娼妓問題來說,有些人不去研究以上所說種種的關係,專去說什麼道德啦,婦女解放啦,社交公開啦,經濟獨立啦;要知道這些都和湯頭歌歌訣一樣,雖然天天把它們掛在嘴裏,於事實上是毫無補益的;不但毫無補益,且能教我們把所有的事實忽略過去。所以我說,第二樣要把抽象的方法除掉。
已經知道避掉這兩件事情,我就要說到問題的身上,我已經把研究社會問題的方法分做四步,現在就照著次序講下去。
病在什麼地方
社會的組織非常複雜,必定要找一個下手研究的地方;不然,所研究的就沒有頭緒;也得不著什麼效果。所以我們在調查以前,應當做四步工夫,才能夠得著病的所在。
第一步分析問題。我們得著一個問題,就要把它分析清楚,然後檢查它的毛病。比方納妾問題,分析出來,至少也有兩種:一種是獸欲的,基於這種動機而納妾的人,社會上稍有道德觀念的,都不承認他是對的。一種是承嗣的,這是因為要有後嗣才去納妾,自然和那獸欲的有分別。再從細裏分析,獸欲的納妾的原因,大概是在那裏,他與財產製度、奢侈習慣、娼妓製度等等有什麼關係。研究第一種的納妾,在這些問題上,都要下工夫去研究,才能夠明白。說到第二種的納妾呢,我們就不能和以前一例的看。有許多道學先生,到了四十多歲還沒有兒子,那時候朋友勸他納妾,兄弟也勸他,甚至自己的妻子也勸他,若是妻子因為丈夫要納妾承嗣的話,就起來反對,人家必要說這做妻子的不賢慧。這樣看來,第二種的納妾是很堂皇的。我們對於這個問題,要研究中國的宗教;人為什麼一定要有後,為什麼要男子才算是後,女子就不算數,要有男子才算有後;在道德上和宗教上有什麼根據,他的結果怎樣呢,他有什麼效果,是不是有存在的理由;這些問題,都和獸欲納妾問題不同,是研究的人所當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