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近來報紙上發表過幾篇解釋“新思潮”的文章。我讀了這幾篇文章,覺得他們所舉出的新思潮的性質,或太瑣碎,或太籠統,不能算作新思潮運動的真確解釋,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將來趨勢。即如包世傑先生的《新思潮是什麼》一篇長文,列舉新思潮的內容,何嚐不詳細?但是他究竟不曾使我們明白那種種新思潮的共同意義是什麼。比較最簡單的解釋要算我的朋友陳獨秀先生所舉出的《新青年》兩大罪案,其實就是新思潮的兩大罪案——一是擁護德莫克拉西先生(民治主義),一是擁護賽因斯先生(科學)。陳先生說:
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孔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新青年》第6卷第1號10頁)
這話雖然很簡明,但是還嫌太籠統了一點。假使有人問:“何以要擁護德先生和賽先生便不能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呢?”答案自然是:“因為國粹和舊文學是同德、賽兩位先生反對的。”又問:“何以凡同德、賽兩位先生反對的東西都該反對呢?”這個問題可就不是幾句籠統簡單的話所能回答的了。
據我個人的觀察,新思潮的根本意義隻是一種新態度。這種新態度可叫作“評判的態度”。
評判的態度,簡單說來,隻是凡事要重新分別一個好與不好。仔細說來,評判的態度含有幾種特別的要求:
(1)對於習俗相傳下來的製度風俗,要問:“這種製度現在還有存在的價值嗎?”
(2)對於古代遺傳下來的聖賢教訓,要問:“這句話在今日還是不錯嗎?”
(3)對於社會上糊塗公認的行為與信仰,都要問:“大家公認的,就不會錯了嗎?人家這樣做,我也該這樣做嗎?難道沒有別樣做法比這個更好,更有理,更有益的嗎?”
尼采說現今時代是一個“重新估定一切價值”(Transvaluation of all Values)的時代。“重新估定一切價值”八個字便是評判的態度的最好解釋。從前的人說婦女的腳越小越美。現在我們不但不認小腳為“美”,簡直說這是“慘無人道”了。十年前,人家和店家都用鴉片煙敬客。現在鴉片煙變成犯禁品了。二十年前,康有為是洪水猛獸一般的維新黨。現在康有為變成老古董了。康有為並不曾變換,估價的人變了,故他的價值也跟著變了。這叫作“重新估定一切價值”。
我以為現在所謂“新思潮”,無論怎樣不一致,根本上同有這公共的一點:評判的態度。孔教的討論隻是要重新估定孔教的價值。文學的評論隻是要重新估定舊文學的價值。貞操的討論隻是要重新估定貞操的道德在現代社會的價值。舊戲的評論隻是要重新估定舊戲在今日文學上的價值。禮教的討論隻是要重新估定古代的綱常禮教在今日還有什麼價值。女子的問題隻是要重新估定女子在社會上的價值。政府與無政府的討論,財產私有與公有的討論,也隻是要重新估定政府與財產等等製度在今日社會的價值……我也不必往下數了,這些例很夠證明這種評判的態度是新思潮運動的共同精神。
二
這種評判的態度,在實際上表現時,有兩種趨勢。一方麵是討論社會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學上種種問題。一方麵是介紹西洋的新思想、新學術、新文學、新信仰。前者是“研究問題”,後者是“輸入學理”。這兩項是新思潮的手段。
我們隨便翻開這兩三年以來的新雜誌與報紙,便可以看出這兩種的趨勢。在研究問題一方麵,我們可以指出:一,孔教問題;二,文學改革問題;三,國語統一問題;四,女子解放問題;五,貞操問題;六,禮教問題;七,教育改良問題;八,婚姻問題;九,父子問題;十,戲劇改良問題……在輸入學理一方麵,我們可以指出《新青年》的“易卜生號”、“馬克思號”,《民鐸》的“現代思潮號”,《新教育》的“杜威號”,《建設》的“全民政治”的學理,和北京《晨報》《國民公報》《每周評論》,上海《星期評論》《時事新報》《解放與改造》,廣州《民風周刊》等雜誌報紙所介紹的種種西洋新學說。
為什麼要研究問題呢?因為我們的社會現在正當根本動搖的時候,有許多風俗製度,向來不發生問題的,現在因為不能適應時勢的需要,不能使人滿意,都漸漸地變成困難的問題,不能不徹底研究,不能不拷問舊日的解決法是否錯誤;如果錯了,錯在什麼地方;錯誤尋出了,可有什麼更好的解決方法;有什麼方法可以適應現時的要求。例如孔教的問題,向來不成什麼問題;後來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接近,孔教的勢力漸漸衰微,於是有一班信仰孔教的人妄想要用政府法令的勢力來恢複孔教的尊嚴;卻不知道這種高壓的手段恰好挑起一種懷疑的反動。因此,民國四五年(1915~1916年)的時候,孔教會的活動最大,反對孔教的人也最多。孔教成為問題就在這個時候。現在大多數明白事理的人,已打破了孔教的迷夢,這個問題又漸漸的不成問題了,故安福部的議員通過孔教為修身大本的議案時,國內竟沒有人睬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