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最足以表現中國人積極爭取自由的一麵,是學術生活和傳統。中國思想史上最輝煌的時期,呈現出獨立思想和大膽懷疑的精神。至聖先師孔子的教言中即有“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及“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
中國的思想自由和批評精神,就是在這個“合理懷疑”的偉大傳統中培養起來的。1世紀時的王充,對當時所有宗教思想與玄學觀念,曾以高度的科學方法,站在哲學的觀點,大膽地加以批評。於是這種批評精神,使中國從中世紀風行一時的釋、道二教中解放出來。就是在儒家本身,也一樣充滿了獨立思想與批評、懷疑的態度。譬如對孔學典籍的批評,很久以前就已蔚為風氣。凡經學者證明為偽冒或篡改的卷冊、章節,不管世人如何重視,都能毫不猶豫地加以駁斥。這種自由批評的風氣,到9世紀後期,更加顯著。於是自由派學者對一切主要孔學典籍,均抱有絲毫不苟的疑問態度。
在過去半個世紀中,中國的社會和政治思想,也接受了這種懷疑和批評精神的洗禮,而具有懷疑與批評的特性。在這個時期的中國思想領導人物,幾乎都曾對民族文化遺產作過批評性的研究,而且對每一方麵的問題,都當仁不讓地予以檢查及懷疑和嚴厲的批評。因此,無論宗教、君主政體、婚姻及家庭製度,以至於聖賢本身,都在評論之列,以確定其在新時代、新世界中的存在價值。
這裏要請諸位特別注意的一點是:中國這種學術上的自由批評精神,不是舶來品,而是固有的。去年(1941年),在我問美國國會圖書館存放先父尚未出版的一些手稿時,我曾向該館當局指出:這些資料,是先父八十年前在一個老式大學(龍門書院)中研究時使用的。其中每頁都用紅色印刷體記載如下的字樣:學生首先須學會以懷疑的精神來研討課程……哲學家張載(1020年—1077年)曾說:“於不疑處有疑,則學進矣。”
這種自由批評與懷疑的精神,使我們推翻了君主專製,廢棄了教育與文學上純以文言為工具的傳統,而為今日中國帶來了一個政治與社會革命,及文化複興的新時代。
三
再看日本曆史,那真有天壤之別!
日本曆史,在政治組織上,一直是極權統治;在學術上,是愚民政策;在教育上,是軍事化訓練;其抱負,則是帝國主義的思想。
日本曆史上的極權獨裁政治,是它國內外觀察家有目共睹的。日本曆史權威喬治·桑森姆爵士(Sir George Sansom)曾說:
約自1615年起,日本即在寡頭政治統治之下。統治的方法,多與現在極權國家所用者相同。它的特征是:統治者自選幹部;壓製某些階級,使其無所作為;限製個人的自由;厲行節約;多方壟斷;各種檢查;秘密警察;“個人為國家而存在”的教條。至1868年,這一政權雖被推翻,但繼起而代的,並不是一個受大眾歡迎的政府,而是一個強大的官僚集團……因而奠定了日本極權主義特質永恒不變的基礎。
曾於1940年9月起草並簽署《軸心國聯盟條約》的前日本駐羅馬大使白鳥(Shiratori),對日本曆史的評論,比桑森姆爵士更為露骨。他說:“過去三千年中,日本民族成長的基本原則,就是極權主義。”
因此,日本之所以甘心加入軸心國,而且把這種做法視為它一貫的國策,是有其曆史背景,並非偶然的。
其二,是關於日本愚民政策的諸多記載。也就是在學術上,對傳統與權威的無條件接受。日本學者,對某些神話、傳說,是不容許存有懷疑態度的。譬如日本皇室與貴族衣缽相傳的神聖性,太陽女神,公元前606年2月11日為日本帝國開國日(或稱為大神傳下鏡子、寶石、寶劍三件聖寶的帝國的創建日)。
日本帝國大學教授Telsujiro Inoue(井上哲次郎)在他的一部代表作中,大膽地表示了他對伊勢神宮(Ise)中三件聖寶的看法。他認為上述傳統的說法,有待研究。這位井上博士這一點輕微的存疑,闖下了數年遭受迫害的大禍。他被逐出帝國大學,在暴眾的圍攻下,打得一目失明。但是沒有一位學人敢於挺身而出,為他的遭遇,或為他的科學懷疑精神加以辯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