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緣滅(1 / 3)

古有天朝,國號虛,國富兵強,民風高尚,人人口不離道德。

大虛定都汴京,距離都城不遠不近處有一不大不小的縣城,名洛川。靠著東大街有個福來坊,密布一片整齊的宅子,細數足有小二百戶人家,多是三進三間的宅院。循著士大夫不雜於工商,耕者近門,工賈近市的老規矩,這一片兒住著的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小商人和手藝匠人。

早春四月,浴佛節的熱鬧勁兒剛過,福來坊東南角的周家傳出了些異樣的動靜。先是一陣婦人淒厲的嚎哭聲,然後是一陣波浪般的吵雜,最後歸於平靜。左鄰右舍對周家的哭聲早習以為常,都沒放在心上。沒人知道,周家緊閉的大門裏頭,已經亂成了一鍋粥。周家幾個主子泥塑一般坐在廳堂上,看神情活像剛剛午飯時每人碗裏都吃出隻蟑螂,坐在上首處的母子倆神情尤為慘烈,大概吃出的蟑螂還是半隻——活的。

這事情說來真是要命。客棧裏,有個新娘子正等著周家大爺明日迎娶。偏院裏,有具七竅流血的屍首等著周家大爺明日發喪。更要命的是死得不是旁人,正是周大爺明媒正娶的結發妻。

周家大爺周福生坐在主位,兩腿抖得篩子一樣。他正值而立之年,五官平平,身子略微發福,臉色沉得醬牛肉一般。一個本本分分白手起家的小商人,猛攤上了人命官司,換誰也會手足無措,隻能猛歎倒黴。您說旁人家三妻四妾頂多是關上門一群女人相互亂撓,到他家竟然鬧出人命來了。說起來也真是流年不利,不知道他老娘每天拜菩薩都拜倒什麼地方去了。去年剛入冬,他才十歲的長子爬樹跌下來,傷到頭,當晚就去了。正是全家悲痛欲絕的時候,發現表妹懷了身孕,名醫把脈是男胎,這才給家裏帶來些喜氣。誰知道,他那個醋壇子老婆卻尋死覓活的不準他將表妹迎進門,他是求也求了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那婆娘就是不鬆口。眼看著表妹肚子越來越大,最後全家一起商量著,將老婆先關起來,將表妹做平妻迎進來再說,怎麼也要給孩子個正經名分。誰知那婆娘得了消息,竟然打傷看管的丫頭跑出來,說什麼“要想娶那個賤人除非她死”,他那個蠢貨老娘也不是個省事兒的,就吵了起來,結果話趕話兒的他老婆就真掏出一包毒藥吃了。他起先還以為老婆詐死嚇人,誰知這藥性如此剛猛,才眨眼的功夫人就斷了氣,將他全家嚇了個半死。雖然那婆娘性子跋扈了些,一點容不得人,有時行事不管不顧的讓人厭惡,但畢竟十幾年的夫妻,現在人沒了,終歸想起的都是昔日恩愛時的好處。不過一想到眼前的爛攤子,忍不住又怨恨,偏死在這節骨眼上,外頭人肯定要疑心是他們周家將人逼死的,這讓他以後怎麼做人?

畢竟死的是自己老婆,周大爺的心思還是在亡妻身上打轉轉,周家二爺周富貴關心的隻是明日大哥要如何迎娶表妹進門。這問題一提出來,周家人格外頭疼了。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紅白喜事兒誰家都辦過,但這紅白喜事兒趕在同一日的可不多。總不能明日門口左邊紅燈籠右邊白燈籠,新郎官身穿吉服腰紮麻繩,新娘子這邊拜堂那邊一口棺材。可偏偏丟了哪兒頭都不行,真讓人難辦。

周家二奶奶周李氏還算是個懂規矩的,記得她娘家親戚有次也遇到過這事兒,原本娶孫媳婦給老太太衝喜,誰知道老太太高興過頭兒,孫媳婦兒才到門邊就笑著去了。周李氏便是從這件事兒裏學到“逝者為大”,紅白喜事兒相撞的時候,總是要紅事兒讓著白事兒的,要麼延期,要麼從簡。雖說新娘子有些倒黴,可畢竟攤上這種事兒的極少。周李氏平時在婆婆麵前也是個能說上話的,便將這主意說了。

周福生聽了有些猶豫,為了葬禮薄了婚禮倒也不是不可,可是……表妹雖然懂事兒,他那個未來的嶽父舅舅可不好相與。

見長子麵露猶豫,周家老太太周王氏用皺皺巴巴的髒帕子抹了把鼻涕,眼淚奔湧而出:“這怎麼成!那掃把星自己要尋死,憑什麼委屈我們家小玉。”說完壓不住心中的委屈,嗚嗚哭起來。想她一個吃齋念佛的人,不過是隨口說了兩句,就背上逼死媳婦的罪名,現在還要委屈她寶貝侄女兒,怎能不氣不急。

周二爺也很是不以為然,“大哥,若這樣,別人還以為我們心虛。再說,舅舅那裏一定不幹,萬一又拖下去,表妹可就生了,孩子豈不是成了私生子?要我看,還是規規矩矩將表妹娶進來,大嫂的喪事讓一讓到沒事兒,反正大嫂娘家也沒人了。”

周福生一聽連連點頭,二弟說的句句都是他心窩子的話。他現在第一怕的是表妹肚子裏的孩子有什麼閃失,第二是怕有人追究起他老婆的死因。雖說他們周家身正不怕影子斜,但畢竟是醜事,他也想瞞起來。畢竟他這個老婆跟旁的還不同,家裏的生意一直是她在打理,在洛川城的麵子不比他小,到時候來吊唁的肯定會問起死因,解釋起來麻煩得很。

既然家裏三個正經主子都有意隱了喪事,周李氏一個做妯娌的也沒什麼好說。不過大伯且不說,連素日待自己還算親近的婆婆和丈夫都生怕得罪舅舅和表妹,不能不讓周李氏心生警惕。她沒了插話出主意的心思,坐著發呆,想起上午大嫂臨死前啞著嗓子喊出的那句話:“周福生,你沒良心!這家裏一草一木都是我賺來的,你當年發誓絕不負我,現在卻為了那個賤人百般折辱我。告訴你,要拿我的嫁妝銀子娶那個賤人,除非我死!”周李氏輕輕歎口氣,她那個妯娌實在是性子太直了些。若她不提對周家的功勳,婆婆也未必會暴跳起來。雖然人人都知道周家這份家業是怎麼來的,但靠著媳婦的嫁妝發財畢竟是沒麵子的事兒,別說婆婆,連大伯都是最不願提起的,偏生她還總拿來當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