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仍是落得為難,但翠梅隱約已經悟出了點什麼,隻是那念頭一閃而逝,後又抓不到了。為了解悶,去店裏之前先拐到瓷器街,花五兩銀子砸了一對青釉的雙耳小罐。路過趙大有家,照例被‘勾引’一回,訂了一批二十五件的魚紋銅茶壺,這才喜滋滋地直奔店裏去了。
她前腳剛走,趙家銅鋪門口就慢悠悠地踱來一人,依舊是一身洗的發白的單薄青衫,枯枝挽發,正是那位用假名虛應的‘顏公子’。趙大有收拾起剛剛拿出來‘勾引’周家老板娘的東西,抬頭發現門口站了一個儒生摸樣的男子,正對著他家的銅字招牌發呆。他狐疑地出門跟著看自家招牌,心想:難道寫錯字了?還是犯了什麼忌諱?
“咳咳,這位爺,可是要買什麼?”趙大有忍不住了。
‘顏公子’茫然地眨眨眼看著趙大有,艱難地吐出兩個字,“尋工。”
趙大有樂了,將‘顏公子’單薄的小身板上下打量一番,還毫不客氣地伸手去他上臂捏了捏,果不其然也是瘦得能直接捏到骨頭,最後露齒一笑,“以前打過銅麼?”
“沒有。”
“那你幹過什麼?”
“……”,‘顏公子’沉默,領兵打仗這種事情不能說,說出來也沒用,打銅跟打人應該不是一回事兒。
“那你會幹點什麼?”
“……”,繼續沉默,他隻會行兵布陣。
趙大有對這種文弱書生沒什麼好感,明明是一群廢物點心,出仕前靠爹娘老婆養,出仕後靠民脂民膏養,卻牛逼哄哄的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不過看這個落魄小書生沒什麼‘傲骨’,還誠心出來尋工,倒讓他同情起來。可同情歸同情,這兩年大家夥兒日子都不好過,他這麼一間小銅鋪子養不起閑人,便好心勸道:“唉,我看你啊,去教個書賣賣字畫什麼的吧。我們這些都是苦力活,從小做學徒出身,你這半路出家的讀書人熬不住的,別錢沒賺著先把身子折磨壞了,那點工錢還不夠尋醫買藥。”
青衣落魄的書生麵沉似水,莫不可聞地輕歎一聲,對好心的趙大有一抱拳,告辭前行,背影凋零地好似秋風下的落葉,讓趙大有心裏好一陣不自在。他抬頭望望天,天爺啊,窮人的日子越來越難過了,您老人家什麼時候開開眼,哪怕隨手丟兩道雷出來將京城裏越來越多的高官豪門劈死兩個也能讓我們老百姓鬆口氣兒啊。不然這騎脖頸子等人養的爺越來越多,老百姓卻越來越少,眼見著喘氣下雨都要收稅了,讓人怎麼活啊!唉……,罷罷罷,做一天良民交一天稅,他這個有稅可交的總比那些連棲身破廟都被衙門拆光的流民要強啊~~
一股莫名的氣鬱悶在心口,趙大有忍不住吼了一嗓子《打漁殺家》。
‘顏公子’剛走過四五個鋪子,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字正腔圓的唱詞:
……
他本江湖是豪家,
榮華會上也有他。
蟒袍玉帶不願掛,
流落江湖訪豪家。
……
他停下腳步,漠然回首,側耳細聽銅鋪裏嘹亮的戲詞,眉宇間陡增寒氣,難道這個銅鋪老板認出了他?
叮叮當當,歌聲中開始摻雜叮叮當當的打銅聲。‘顏公子’的神色一鬆,認出就認出吧,反正他現在什麼都不在乎了,聽天由命,早死早超生,省著連累更多人。茫然地繼續向前走去,米鋪、書鋪、綢緞莊、當鋪、食坊、貨郎、老板、掌櫃、夥計、學徒、苦力……
找不到他的容身之處。
原來百無一用的不是書生,而是昔日的高官,尤其是出身世家的高官。苦笑,想他原重歡,堂堂英武侯府的世孫,二品輔國大將軍,戎馬一生,人人讚他有不世之才,文武雙全。可是離開了家族的庇佑,他竟然連個糊口的法子都沒有。
去坐館教書?誰會請一個身無功名,滿腦子隻裝著野史雜記的人,徒帶壞子孫。
去賣畫賣字?就算他現在不是朝廷欽犯,也還有點自知之明。他的字畫或許在行伍世家的紈絝子弟中還算過得去,但跟真正的讀書人相比……太過稀鬆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