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紅嫁人那天,大雪突然籠罩了辛浦鎮。
海半仙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張老舊的竹椅上,聽到了雪陣由遠而近的聲音。一會兒大雪像潮水一樣湧來,紛紛揚揚地罩住了海半仙。他咳嗽了一聲,在這個冬天的薄暮時分,他突然覺得整個小鎮變得如此空曠與遼遠,仿佛天地間隻剩下他一個人了。他得心應手地翻了一下白眼,透過黑色深重的墨鏡,隱約可以見到一艘大紅婚船,遠遠地從河道那邊駛來,像一座移動的亭子。
海半仙歎了一口氣,他伸出指甲長長的手指頭開始掐算起來,那些雪朵無聲地飄落在他的掌心,讓他的手掌有了一陣緊接一陣的涼。一會兒他的頭發和臉上都落了好多雪,就在這時候他算到了花七斤家的閨女今天一定是出閣了。海半仙冷笑一聲,搖頭晃腦地吼了一聲,刀槍之命,刀槍之命……然後他猛地搖了搖手中那隻被摸得鋥亮的小銅鈴。
這一個普通的落雪天,所有的一切,都在如火如荼地發生……
迎親的婚船到達河埠頭的時候,鎮上最有名的的女釀酒師花紅還在徐記酒坊裏幹活,她帶著一批工人在竹簟上攤飯,並且向一名新來的酒頭作最後的交接。徐老爺披著狗皮大衣坐在冬天的一張藤椅上打盹,他的身邊架著暖暖的火爐。徐老爺中午喝了一點兒黃酒,吃了一點兒狗肉,然後他的整個下午就都是昏昏沉沉的。花紅看了一眼像一件舊家具一樣臃腫陳舊的徐老爺,麻利地把手中的勺子扔了出去。木勺子呼嘯著穿過了冬天,穩穩地落在水桶裏,濺起一片白亮的水花。
徐記酒坊留給花紅的記憶就是這片白亮的水花。然後花紅走上了回家的路,養父花七斤拖著病體在賭館裏泡了七天,終於把她輸給了田家大少爺田樹根。那天清晨花七斤從賭館賬房手裏接過賬本,他欠下了田樹根一百個大洋,說好了把花紅抵給田樹根。田樹根打了一個哈欠,他白嫩的手接過一碗參湯,喝了一口以後又猛地噴出來。真苦,田樹根惡狠狠地說,然後他拿起筆在賬本上劃掉了一串數字,站起身來就往賭館外麵剛剛亮堂起來的清晨走去。一邊走一邊留下一個尖細的聲音,三天以後過門。
那天花七斤望著田樹根噴出來如薄霧般久久不散的參湯笑了,他用手捂住嘴,劇烈的咳嗽聲又響起來。當他攤開自己的手時,發現了手心裏腥紅如梅花的鮮血。
花紅走在那條回家的石板路上,路的一邊是店鋪,一邊是一條狹長如褲帶一般的穿鎮而過的河。河麵上冒著氤氳的水氣,花紅的身影就倒映在河裏飄忽著,像是王家班的戲子在舞動著水袖。花紅走過海半仙身邊的時候,有氣無力的海半仙突然搖了一下手中那隻磨得油光鋥亮的小銅鈴。花紅扭頭看了海半仙一眼,海半仙戴著一副深不見底的墨鏡,臉上擠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看上去他的瓜皮帽已經很陳舊了,像一隻被啃過的地瓜一樣不成模樣。他喑啞的笑聲響了起來,然後出奇不意地出手,竟然穩穩地捉住了花紅的一隻手。
刀槍之命啊,花家丫頭,你的命比鐵還硬。海半仙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花紅看到海半仙的清水鼻涕亮晶晶地掛了下來。她掙脫了海半仙的手說,海半仙,我要嫁人了。
花紅走的時候,將一小壇酒放在了海半仙的身邊。海半仙蜷縮在一把竹椅裏,他身邊“摸骨論相”的四字布幡在冬天的風中輕輕搖晃,很像一位站立不穩的老人。花紅越走越遠,當她回頭望望海半仙的時候,突然覺得海半仙很像是掛在徐老爺家堂前的一幅山水畫。
花紅踏進家門後開始燒熱水。那隻她用來洗澡的大酒缸裏倒滿了熱水後,她把自己狠狠地洗了一回。花紅一邊洗一邊對自己說,我要嫁人了,我要嫁人了!這個漫長的下午,花紅很想在溫熱的酒缸裏好好地睡一覺。鑼鼓的聲音就在這時候擠進了門縫,花紅起身穿衣,這時候她聽到了病歪歪的養父花七斤在外間跟人追加彩禮。花七斤有氣無力地說,再給五十塊大洋。
田樹才坐在花七斤對麵,隔著油膩膩的小方桌,微笑著點了點頭說,我給你一百大洋。
花家院子裏的十八壇唐宋紅酒已經挖了起來,黑黝黝的像風幹的一堆巨大的番薯。那是花七斤在田記唐宋酒坊做酒時,親手釀的唐宋紅,順便買了下來。花家在辛浦鎮沒有親人,也不辦嫁女酒,所以十八壇唐宋紅當作花七斤給女兒的嫁妝。田樹才的手輕輕揮了揮,立刻有一群田家的工人將十八壇唐宋紅搬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