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紅在馬龍的每一個祭日裏悄悄焚香祭祀的時候,馬龍與何秀蓮卻接受了任務,劃著船正在朝辛浦鎮方向過來。
馬龍用船槳破開白晃晃的水麵時,想起許多日腳前,他在床上醒來的時候,滿眼都是白晃晃的水。一個叫何秀蓮的衛生隊副隊長站在他的麵前。馬龍的嘴角一汪一汪地冒著水,他覺得自己的身子骨全部被拆開了。後來他的目光一直浮在天空中。他聽到自己的聲音,用十分平緩的口氣告訴了新四軍,自己是地下組織的,為江蘇新四軍在辛浦鎮采購藥品和高度白酒而受傷,現在已與組織失去聯係。
何秀蓮手裏端著藥碗,平靜地說,你先把藥喝了。
馬龍看到了一個紮武裝帶穿灰粗布軍衣的年輕女軍人,她的短發茬從新四軍軍帽裏靈活地鑽出來,襯著一張小而秀氣的臉,她的臉上還漾著水紋一樣的笑容。馬龍邊喝藥邊望著何秀蓮問她是誰。
何秀蓮說,我是何秀蓮。
路軍波就在這時候反剪著雙手走進來。他是個小個子男人,胡子拉碴,瘦削的臉,看上去灰頭土腦,一點也不起眼。隻有他的眼睛是精光四射的,看上去像隨時隨地養足了精神。馬龍端著藥碗的手抖了抖,藥湯晃出一些,灑在灰白色的被子上。路軍波說,你先把藥喝了。馬龍喝完藥,用袖子胡亂地擦了一下嘴巴說,我叫馬龍,一匹馬的馬,一條龍的龍。
路軍波就笑了起來,一直那樣含著十分淡的笑。
馬龍說,誰救的我,我得謝誰。
路軍波說,你拿什麼謝?
馬龍說,我還有一條命。
在這個令馬龍感到渾身酸痛乏力的午後,馬龍用十分低的斷續的聲音告訴路軍波和何秀蓮,他是江蘇南通新四軍某大隊的排長,他來辛浦鎮是執行任務來的。但是,任務完成後上級需要他留在當地收購藥品……
路軍波在很久以後說,收購藥品也用不著被水淹死啊。就差了那麼一點點一點點,你的小命就沒了。
馬龍伸了伸懶腰,他突然覺得很反胃,仿佛想要把肚裏的東西都吐出來似的。馬龍說,命又回來了,我得好好地養一養這條命。我還有任務呢,不能隨隨便便就死了。
路軍波沒有再說話,他又坐了一會兒,然後他起身向外走去。何秀蓮也向外走去,把馬龍一個人像一隻隨便亂扔在地上的麻袋一樣扔在屋子裏。馬龍靜靜地靠在床上,回想起自己被水衝走的過程。他喝了好多水以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像一片被風吹落在水麵上的葉片。後來他被衝到了一小片沙灘上,他頭朝下的姿勢,像一隻巨大的想要鑽入地下的田鼠。他依稀記得,馬蹄響亮地向他奔來。那一定是路軍波,馬龍十分堅定地這樣想。
傍晚時分,馬龍和何秀蓮抵達離辛浦鎮半裏遠的河岸,何秀蓮放慢船槳對馬龍說,一定要記住路政委的話。馬龍說打死我也不忘。
兩人把船拴在樹蔭密布的河堤。按預定計劃,到了傍晚會有人把船劃回去。兩個人上了岸走向辛浦鎮,馬龍背著包袱與何秀蓮拉開一段距離。他覺得每與何秀蓮走近一步,內心就會有巨大的過意不去,不是對自己,是對花紅,仿佛自己就是花紅的人。何秀蓮大步上前,大大方方地挽住他的胳膊朝前走。馬龍嚇了一跳,胳膊像被咬了一口似的要掙脫。何秀蓮臉上帶著笑意,目光看著前方,低聲說,先記住我們這次來的任務是加快收編土匪隊伍,爭取一切可以爭取的抗日力量。再記住,我們是兩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