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胖嘴角的口水嗒嗒地往下滴,腦袋越垂越低,突然整個身子朝地麵跌去。他從地上爬起,被自己驚醒過來,一抬頭,看見田樹根正不滿地看著自己,好像隨時會從畫像裏走出來,對準自己的屁股踹上一腳,讓他趕緊蹲下身背去賭館。二胖不禁悲從中來,抽泣起來,大少爺,這輩子再也不能背你去賭館了。他哭了會,抹著眼睛坐回條凳,坐著坐著,又搖著腦袋打起了瞌睡。
下人們抱著各自收拾好的包裹和箱子,垂頭喪氣地從裏院走出來,在田樹根的畫像前三鞠躬後轉身離去。田福站在大門口,手裏提個小布袋,給每個要走的仆人手裏放兩塊現大洋。仆人們衝田福微微點頭躬身後,紛紛走出大門。
田福看著下人們鳥獸般漸漸散開的背影,眼中不禁浮上一層模糊的光,他抹了一下眼,輕聲說,走吧走吧,人去樓空啊。
田樹才點了三炷香,對著田樹根的畫像拜了拜,把香插到香爐裏,然後提起旁邊一件衣服給二胖蓋上。二胖驚醒,揉著眼睛緊張地說,二少爺,我是不小心睡著的,我剛才還醒的。
田樹才溫和地說,二胖,我知道你對大少爺的情意。大家都收拾東西走了,你也收拾一下吧。今天沈家就要來收宅子了。
二胖嗚咽著,二少爺,我七歲來到田家,是老爺把我養大。要是我在田家最難的時候離開,你說我還是不是人?
田樹才無言地拍了拍二胖的肩膀,頗為感動。他看到一身縞素的花紅把萬國博覽會銀獎杯和獎狀默默放進一個小箱子,把脖子上掛的田記唐宋酒坊的銅鑰匙也摘下來,放進小箱子裏,然後緩緩合上古銅色的箱子蓋。
花紅抱著箱子坐在床沿上輕聲說,花七斤,你能料到田記會有今天嗎?花七斤,你這副牌的手氣真的很差。你是一個很蹩腳的賭棍,比田樹根還蹩腳。花紅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抱著箱子穿過長廊走向田家大院時,劉二狗帶著一隊保安團士兵氣勢洶洶地闖進田家大院,士兵分列兩側持槍站立,每個士兵的帽沿都紮著一圈白紗,看上去白花花的一片。沈家門搖搖晃晃地進來了,他走到田樹根的靈位前,摘下帽子托在手裏,畢恭畢敬地三鞠躬。
田樹才冷冷地說,黃鼠狼不必給雞拜年了吧!
沈家門抖了抖帽子戴上,瞪了一眼田樹才,田老二,跟本司令說話最好客氣點!
花紅抱著小箱子平靜地說,你來接收田家宅子,我們還得擺酒設宴敲鑼打鼓?
沈家門窩火地說,本司令不是來收房子的。本司令會吃吃喝喝,會玩個把女人,可從來沒賭過,也不做設局害人這種下三濫的事!他奶奶的,本司令專門來看田明媚的。
全身素白的田明媚抱著藍印花包裹出來,頭上插著白花,麵孔慘淡眼睛浮腫,整個人就像戲台上含冤帶屈的竇娥。她瞪著沈家門的眼裏噴著火,是不是看我無家可歸?是不是來看我像不像喪家狗?沈家門,以後我再聽見田明媚三個字從你的狗嘴裏吐出來,我就扇你大巴掌!
沈家門眼裏的田明媚是一枝雨後梨花,一顫一滴淚,讓他的心也跟著忽忽悠悠的,這種感覺讓他很難受。沈家門把臉遞上去,扇!你今天不扇本司令耳光,你就是我姑奶奶!
田明媚掄起巴掌就要扇,被田樹才一把拉住。
沈二這時攙著沈萬順進來。沈萬順訓斥道,敗家子兒你幹什麼,人家辦喪事,你可不能搗亂!
沈家門指著田樹根的遺像,指著滿院的淩亂說,老東西,人家家破人亡,這宅子你還忍心收?
花紅平靜地說,你們父子倆的雙簧演得真不怎麼樣!賭賬也是賬,我們認了。一手賬本一手地契,辦完交接我們馬上搬走!
沈萬順沒有理會,而是走到田樹根畫像前。他沒有正眼看田樹根,隻是低著頭默哀似的站了會。沈萬順心裏說,田樹根,這怪不得我,我早就想跟你們田家聯手做生意,好好相處,是你們不給大家這個機會。說到底,又不是我的手弄死你,是你年紀輕輕自己想不開,好端端地跳什麼井,你看我這麼大年紀了還想長命百歲抱孫子呢。
沈萬順轉過臉來,仿佛語重心長地對花紅說,花掌櫃,人心都是肉長的,辦完樹根侄兒的喪事再搬走也不遲,也不急於這一時三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