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餘嚐疑孔子既以一貫語曾子,直唯而止,無所問質,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細之異,貴賤之別,未知於一貫之指果合否?曾子又自轉為忠恕。忠以盡己,恕以及人,雖曰內外合一,而自古聖人經緯天地之妙用固不止於是,疑此語未經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為準也。子貢雖分截文章、性命,自絕於其大者而不敢近,孔子丁寧告曉,使決知此道雖未嚐離學,而不在於學,其所以識之者,一以貫之而已;是曾子之易聽,反不若子貢之難曉。至於近世之學,但誇大曾子一貫之說,而子貢所聞者殆置而不言,此又餘所不能測也。若孔子晚歲獨進曾子,或曾子於孔子後歿,德加尊,行加修,獨任孔子之道,然無明據。又按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於大道多所遺略,未可謂至。葉適否定曾子、子思、孟子繼道統,實質上也否定兩程、朱熹等人的道統論及道統繼承權,但是,他仍堅信儒家確實是存在著道統的:“不能言統紀者固非,而能言者亦未必是也。”那麼,這一道統究竟如何呢?葉適以為:“《書》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道之統紀體用卓然,百聖所同”,“此道常在,無階級之異,無聖狂、賢不肖之殊”,顯然,葉適所謂的“道統”與兩程乃至朱熹等理學家的看法毫無兩樣。但是,兩程至朱熹的理學家認為是他們繼承了孔孟不傳之道統,否定其他學者也有繼承道統的權力。葉適則認為:自孔子之後的道統確實是存在的,但是,“道統”既不是由曾子、子思、孟子等人繼承過,也並非屬於某些人私有:“時諸儒以觀心空寂名學,徒默視危拱,不能有論詰,猥曰‘道已存矣。’”這裏的“時諸儒”是有所指的:“古聖賢之微言,先儒所共講也;然皆曰:‘至二程而始明。’凡二程所嚐講,皆曰:‘至是止矣。’其密承親領,遊、楊、尹、謝之流,而張、呂、朱氏後時同起,交闡互暢,厥義大弘,無留蘊焉。竊怪數十年,士之詣門請益,曆階睹奧者,提策警厲之深,涵玩充溢之久,固宣各有論述,自名其宗,而未聞與眾出之以扶翼其教,何哉?豈敬其師之所以覺我,而謙於我之所以覺人歟?”顯然,葉適是批評兩程至張、呂祖謙乃至朱熹等理學家。
在葉適看來:“道者,天下共由之途也。使有人焉,以為我有是物也,將探而取之,而又曰我得之矣,則其統已離矣”,其意指兩程等人自命繼承了道統,實際上已經離開了道統。葉適也斷然否認陳亮所說的漢唐帝王、英雄豪傑也能繼承孔子道統的觀點。在葉適看來,孔子之後雖然沒有具體的人來繼承道統,但是道統存在於六經之中,六經始終存在於世,那麼道統也就存在於世,而不像朱熹等所說的儒家道統密傳幾絕,因此應該從源頭六經開始鑽研,認真理解六經的含義,以真正掌握儒家道統,否則就會像子思、孟子那樣走樣。他說:“道者,自古以為微渺難見;學者,自古以為纖悉難統。今得其所謂一,貫通上下,應變逢原,故不必其人之可化,不必其治之有立,雖極亂大壞絕滅蠹朽之餘,而道固常存,學固常明,不以(孔子)身沒而遂隱也”,因此,“讀書不知接統緒,雖多無益也;為文為能關教事,雖工無益也;篤行而不合於大義,雖高無益也。立誌不存於憂世,雖仁無益也。”葉適之所以將自己的著作取名為《習學記言》,其根本原因也在這裏。
葉適還有一段特別重要的話,表現他自命繼承道統的理論根據與意向:生於數千載之後,既不及親見聖人之行事,循其言語動作而可以得其心,與接聞其風聲而可以知其人矣,其所以學為聖賢者,獨其言在耳。是故孔子錄之為經以示後世,其意反覆深切,將使學者因是言而求之,而可以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心,與知其為人而無疑也。達者知其言也而至於道,不達者不知也,則眾人而已矣,今其載於書者皆是也。
顯然,葉適以為可以通過“學其(聖人)言”而達其道,即繼承聖人的道統。正因為此,葉適對曾以續六經為己任的王通不無惻隱之心:“以續經而病王氏者,舉後世皆然也,夫孰知其道之在焉”,“善哉乎王通氏,其知天下之誌乎!其有能為天下之心乎!何以知之?以其能續經而知之。”葉適對王通的讚美,實際是他自命道統繼承人的心靈寫照。
葉適的道統論與他的王道功利說也是有關係的。首先,葉適認為三代聖賢也講功利,但這種功利是基於王道基礎之上的,而後世講功利則基於申商韓非等人的理論之上。例如,葉適認為周公平武庚之叛的功業是符合王道的:“武庚弗順可也,四國多方,胡為而迪屢不靜乎?以是知紂之存亡為世道之大變矣。周公雖盡心力以行王道,而自是以後,聖人之治終不複作,乃世變之當然,不可不知也。”
換句話說,周公這種符合王道的功業,符合“聖人之治”的要求,也是他繼承道統的根據之一,但後世則很少有完全符合王道的功業了。
葉適討論管仲與諸葛亮兩人的功業與王道的關係是十分典型的資料:周衰,聖賢不作,管仲相齊,成匡濟之業,《春秋》二百餘年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