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適字正則,世稱水心先生,溫州永嘉人。全祖望於《宋元學案水心學案上》案曰:“水心較止齋又稍晚出,其學始同而終異。”永嘉功利之說,至水心始一洗之。然水心天資高,放言砭古人多過情,其自曾子,子思而下皆不免,不僅如象山之詆伊川也。要亦有卓然不經人道者,未可以方隅之見棄之。乾,淳諸老既歿,學術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齗齗其閑,遂稱鼎足後世學者視葉適為永嘉學派重要代表人物,其學於南宋時期與朱熹,陸象山鼎足而三。
若按全祖望所言,葉適之學與陳傅良“其學始同而終異”,又說“永嘉功利之說,至水心始一洗之。”那麽,全祖望顯然認為葉適出於永嘉學派而有所不同,其特出之處始能一洗永嘉功利之說,且與朱陸並逐。也就是說,全祖望隱然認為葉適雖然歸屬於講求事功,功利之永嘉學派,但與專言功利之永嘉諸儒有所不同,出於藍而更勝於藍。
“始一洗之”之語,即已包含褒貶判斷;此處所謂“洗之”,當是指一洗專求功利之說。然則葉適明明歸於永嘉學派,亦以講求事功著稱,何以有如此差別判準就此來看,後世學者稱葉適為永嘉學派集大成者,顯然見其同而不見其異。
依循全祖望之見觀察葉適學術思想,則葉適作為永嘉學派重要代表人物的地位,不僅來自於他繼承了永嘉學派講求事功,功利之學術思想,更關鍵的是他為事功,功利思想找尋到能為世人接受的立論基礎與根源。而也正是因為葉適能提出一套完整的理論依據,所以方能使事功,功利思想立論堅固,不流於“進利害而退是非,與刑名之學殊途而同歸矣。”也就是說,葉適應該有一能與朱陸相逐的立論根據,且此立論根據同時能兼攝永嘉功利之說,而能成“乾,淳諸老既歿,學術之會,總為朱,陸二派,而水心齗齗其閑,遂稱鼎足。”的局麵。筆者認為,此一立論根據,即是葉適的“道統觀”。
(一)對程朱“道統說”的質疑
在南宋學術史上,葉適最重大的貢獻與突破,在於質疑程朱學派所謂“道統說”的合理性。程朱學派“道統說”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傳之孔子,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子思傳孟子,孟子而下無有傳者,道統遂絕,直待北宋二程先生出而方能接孟子之後。
此道統說雖然唐代韓愈即已提出,但正式確立道統說的人卻是朱熹,而隨著朱熹學說的興盛與傳播,“道統”一說已普遍為當時學界所接受。在這種幾乎已定諸公論,無人置疑的情況下,葉適對此“道統”
之說提出質疑,顯示葉適對於“道統”何在的問題有所發見。
葉適於〈總述講學大旨〉中說:
按:孔子自言“德行顏淵”而下十人無曾子,曰:“參也魯。”若孔子晚歲,獨進曾子,或曾子於孔子歿後,德加尊,行加修,獨任孔子之道,然無明據。又按: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於大道多所遺略,未可謂至。又按:伯魚答陳亢無益聞。孔子嚐言“中庸之德民鮮能”,而子思作《中庸》。若以《中庸》為孔子遺言,則顏,閔猶無是告而獨閟其家,非是。若子思所自作,則高者極高,深者極深,非上世所傳也。然則言孔子傳曾子,曾子傳子思,必有謬誤。
葉適明白指出曾子之學與孔子之道根本不同處在於“曾子之學,以身為本,容色辭氣之外,不暇問,於大道多遺略,未可謂至。”可見“以身為本”之學並非所謂“大道”,而亦沒有證據證明此為孔子所獨傳於曾子者。後人相信曾子傳孔子之“道”者,大抵都是以“一以貫之”之說立論,然而葉適卻認為:
舜言精一而不詳,伊尹一德詳矣。至孔子於道及學,始皆言“一以貫之”。夫行之於身,必待施之於人,措之於治,是一將有時而隱。孔子不必待其人與治也。道者,自古以為微眇難見。學者,自古以為纖悉難統。今得其所謂一,貫通上下,應變逢原,故不必其人之可化,不必其治之可立,雖極亂大壞絕滅蠹朽之餘,而道固常存,學固常明,不以身歿而遂隱也。由以上兩段話對比來看,葉適認為孔子談“一以貫之”乃在道與學之上談,此“一”是掌握“道”與“學”的關鍵,“今得其所謂一,貫通上下,應變逢原,故不必其人之可化,不必其治之可立。”是故道不因人而化,也不待治而立,它是一種客觀的長存,“極亂大壞絕滅蠹朽之餘,而道固常存,學固常明,不以身歿而遂隱也。”對葉適而言,無論曾子將“一以貫之”的“一”解釋為個人修養的“忠恕”,以“忠恕”作為一貫之“道”,還是“君子所貴乎道者三”中,視“道”為“以身為本”的“動容貌,正顏色,出辭氣”,都有“夫行之於身,必待施之於人”,“身歿而遂隱”的問題,而真正的“道”如果因人因治而有傳不傳的問題,那麽“道”的存在顯然毫無保證。故葉適認為曾子所理解之“一”並非孔子所謂“一以貫之”之“一”。葉適於此點出,曾子所謂的“一”(亦即後來為程朱學派所肯定且傳承者)與孔子所言的“一”有根本不同的問題。
對於後人以為曾子獨得“一”之道,葉適以為:餘嚐疑孔子既以一貫語曾子,直唯而止,無所問質,若素知之者,以其告孟敬子者考之,乃有粗細之異,貴賤之別,未知於一貫之指果合否?曾子又自轉為忠恕。忠以盡己,恕以盡人,雖曰內外合一,而自古聖人經緯天地之妙用,固不止於是。疑此語未經孔子是正,恐亦不可便以為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