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曹”與“建安七子”
曹操曹操(公元155—220年),字孟德,一名吉利,小字阿瞞,沛國譙(今安徽亳縣)人。祖父曹騰為宦官,父曹嵩,本夏侯氏子,為曹騰攜養的螟蛉子,靈帝時至大司農。操少即機警有權術,名士許子將稱他為“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操亦以此自許。操之政治生涯中有三件大事,一是建安元年(公元196年)迎獻帝至許昌,達到“挾天子以令諸侯”,建立起政治上的有利地位;二是建安五年(公元200年)之官渡之戰,擊敗袁紹,奠定統一北方的基礎;三是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赤壁之戰,這是他生平之最大挫折,終成三國鼎立的局麵。建安十八年(公元213年)封魏公,三年後號魏王,但始終未肯稱帝:“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明確表示由兒子完成改朝換代的步驟。曹操在政治上打擊豪強,“唯才是舉”。其求賢曾公開尋求“有盜嫂受金而未遇無知”(魏無知曾向劉邦舉薦陳平)、“不仁不孝而有治國用兵之術”的賢者;強調法令(如他自己有馬驚踐麥、割發代首之事)。曹操之被貶,一是曹魏國祚短促,文、明二世不過二十餘年;二是曹魏在北方,後世幾次出現南北對峙,漢族正統文化均在南方,故易成影射對象。曹操作為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同時他又注意網羅人才,並且他本人又是詩人、散文家,在其身邊就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文學集團,並形成了與他本人的文學風格與審美追求相一致的所謂“建安風骨”。元稹評他是“鞍馬間為文,往往橫槊賦詩”(《杜君墓係銘》),可謂其形象寫照。曹操的散文富於創造性,被稱為是“改造文章的祖師”。他常用簡潔的文筆自由抒發,極富個性。如《讓縣自明本誌令》:“設使國家無有孤,不知當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於直率中兼有霸氣,極具曹操之個性,非他人所能道者。他說自己的初衷不過是封侯,不過是作個征西將軍。死後能夠刻上“漢故征西將軍曹侯之墓”,現在當了丞相,“意望已過矣”,說自己並無“不遜之誌”,但不能放棄兵權、實權。為“分損謗議”,願將所封四縣讓了三縣。文章寫得推心置腹,娓娓動聽,具有說服力。曹操之詩,當時評價不高,如其後的鍾嶸受當時推崇華美風尚的影響,評曹詩為下品。
唐宋之後,隨著風氣之變化,逐漸受到重視,著名者如敖陶孫評:“魏武帝如幽燕老將,氣韻沉雄。”(《詩評》)其次,與質樸文風相關,他的詩亦很真實地反映了時代,如明人鍾惺《古詩歸》評其《蒿裏行》、《薤露》為“漢末實錄,真詩史也”,可謂開杜甫“詩史”精神之先河。再次,曹操的詩作大部是樂府歌辭,“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魏誌武帝紀,注引〈魏書〉》),以舊題寫時事,被稱為“擬樂府詩”傳統的開創者。最後,曹操之詩以四言聞世。四言詩自《詩經》始創以來,經過漢樂府、古詩十九首的熔冶,已一變而為五言。從這個角度上說,有人稱他的詩是四言詩的結束者。就詩人藝術風格的角度而言,也可以看出兩種藝術的整合。譬如同為建安文學之代表的三曹之間,就有兩種藝術的分野。曹操的詩作,“本無泛語,根在性情,故其跌宕悲涼,獨臻超越。”(陳祚明《采菽堂詩選》)如《步出夏門行其一》:(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水何澹澹,山島竦峙。樹木叢生,百草豐茂。秋風蕭瑟,洪波湧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幸甚至哉,歌以詠誌。)此詩為我國第一首獨立的山水詩作。此前詩騷中亦多有景物描寫,但多為幕景作用,山水尚未具有獨立的審美意義,而此詩以山以大海為吟詠對象。其次,此詩氣勢磅礴,氣象非凡,“直寫其胸中眼中,一段籠蓋吞吐氣象”,大海正是他包舉宇內之雄心偉誌的對應物。(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巨大的海濤將一輪夕日吞沒,又將一輪明月推向天空的舞台;燦爛的銀河星漢,圍繞著夜空的新主人,在海波的起伏裏時隱時沒。場麵如此闊大恢弘,氣勢如此超卓不群,有並吞八荒之心,囊括四海之意。它是詩人胸襟氣概的表露,也是時代之藝術寫照。又如《短歌行其一》:(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明明如月,何時可輟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宴,心念舊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曹操多以舊調舊題來表現新內容,此詩題也是“漢舊歌”,屬相和歌辭。
全篇抒寫了年華易逝的感慨,表現出求賢若渴的精神和建功立業的雄心壯誌,對人生短暫的哀傷與對事業的追求,構成了全篇對立統一的兩個主題、兩個基本旋律。《短歌行》按音樂來分,原有“六解”(六個樂段),按詩意則可分為四節,正好八句一節。“對酒當歌”是產生“人生幾何”這一具有普遍意義的人生命題之典型環境,而“人生幾何”則是“對酒當歌”最易流露的心情,二者之間構成境與情的有機統一,遂成千古絕唱。“譬如朝露”的比喻,是繼《古詩十九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朝露”更充滿了對人生命的禮讚、留戀和歎惋。以後,無數哲人墨客為之深思,如蘇軾的“人生如夢”等皆是。“慷慨”四句,再次歸結到“酒”,與首句作一小呼應,完成了第一樂章。前八句重在說愁,繼之八句則表現思賢若渴的心情,展示第二主題。“青青”八句,用《詩經子衿》原詩:“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你那青青的衣領嗬,深深縈回在我的心。雖然我不能去找你,你為什麼不主動給音信)原寫一女子對情人之思念,曹操引用,並說自己一直吟誦,用意深曲,意為:就算我沒有去找你們,你為什麼不可以主動來投奔我呢繼之四句,仍舊用典,引《鹿鳴》四句,描寫賓主歡宴的情景:鹿在呦呦地叫啊,呼朋引伴相聚而食郊野的艾蒿。我有滿座的嘉賓,就要鼓瑟吹笙,盡情歡鬧。以上八句兩個層次,都是引古說今,以詩言誌。第三部分是前兩個旋律的合一、複現,或說變奏,“明明如月”等前四句,是講“憂”,後四句賢才到來,呼應“我有嘉賓”的壯誌。“明明如月,何時可輟”,省略了主語或說是本體,這使評論家多費猜測。它既可是對生命時光的感慨(即:人生幾何),又可是求賢若渴,建功立業的胸懷(即後文之“天下歸心”);“枉用相存”,意為“枉勞存問”。枉,屈駕。用,以。存,問候。契闊,聚散。賢人誌士穿田越野,枉駕來歸,久別重逢,談心宴飲,暢敘情誼,歡快奚似!第四層承第三層而來,“月明星稀”八句,承“明明如月”和“越陌度阡”的境界而來,從對方的角度來寫。
沈德潛《古詩源》:“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無所依托”,句意為古語“良禽擇木而棲,賢士擇主而仕”。“山不厭高”四句,則從自己的角度作了回答,所謂:“泰山不讓細壤,故能成其高;江河不讓細流,故能成其深”是也。周公,西周武王弟,名旦,姬姓,因采邑在周,因稱。武王死,成王幼,周公攝政,曾鎮壓管叔等叛亂。周公治國:“一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詩人以周公自比,結束全詩。全詩之特色:首先是言誌與抒情相結合,言誌是基調,使之厚重、深沉,抒情使之具有藝術感染力。所謂“以情緯文,以文被質”(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其次是悲、喜兩個基調相輔相成,“人生如夢”與“天下歸心”兩個主題交錯展現,就主體而言,前者為後者服務,再次是引用的使用,借他人之酒杯,抒自己慷慨之氣。曹操本人為大政治家,故其詩毫無作態,而有包舉宇宙之氣概。曹丕曹丕(公元187—226),字子桓,曹操次子,是建安文壇的領袖人物。
建安二十二年(公元217年)立為魏太子。二十五年(公元220年)代漢即帝位,就是魏文帝。曹丕之詩,則完全是文人之詩,情思婉約,意緒纏綿,完全是騷賦所呈現的唯美風貌。此外,他在詩體形式演進的曆程中,還有其獨特的曆史地位:五言詩到了他的時代,才開始擺脫樂府束縛,如他的《雜詩》;他的《燕歌行》是現存文人作品中最早的一首完整的七言詩,而且這首詩也最能代表他的藝術風格:(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遊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詩人以細膩委婉的筆觸和明媚清麗的語言,敘寫了一位女子的深沉思念。首句用宋玉語意:“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全篇亦多用《九辯》意:“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寞而無聲”;“悲憂窮戚兮獨處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繹”;“專思君兮不可化,君不知兮可奈何”等,可看出《九辯》對此詩意境、立意的影響。首三句以詠物起興,以鮮明的時節特征,渲染蕭殺悲涼的氣氛,透露主人公的內在感受,喚起一種歲月飛逝、美人遲暮的生命意識。接下三句承此意脈感發而出。“念君”二字,引領出夫君懷念故鄉的情景,女主人公明明是自己思念對方,卻寫對方思念自己,這樣寫首先折射出主人公的依賴感。惟其如此,她才會如此思念,至於丈夫是真的如此,也未必知道,但也隻有如此,她才會有精神的支柱。其次,這種寫法曲折委婉,後人李商隱:“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當本於此。“君何淹留”的反問,角度轉向自我,透露了主人公深處的情感。此句既是對上數句的反詰,又引領出自己的景況。“賤妾”以下五句,接寫自己境況。“敢”字尤為精彩,不寫不“能”忘,而寫不“敢”忘,正道也她以“憂來思君”為精神支柱的婉曲心態。“援琴鳴弦”是一種排遣式的克製,清商,樂調名。吳淇評此兩句雲:“歌不能長者,為琴所限也……(清商)其節極短促,其音極纖微,長謳曼詠,不能逐焉,故雲。”(《六朝選詩定論》)此二句說由於心中哀傷,彈琴唱歌,不覺發出短促激越的聲音,很難彈唱舒緩平和的樂曲,一如鄧世昌之彈奏“十裏埋伏”,嶽飛之“弦斷有誰聽”。“明月皎皎”四句,寫出了時間的變化,暗示出主人公思念之久,所謂“不眠知夕永”是也。同時,景物之變幻,也引發主人公新的喟歎。“明月”句,從古詩“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帷”中化出;星漢,泛指眾星及天河;未央,指夜已深而未盡之時。小雅:“夜如何其,夜未央。”《離騷》:“及年歲之未晏兮,時亦猶其未央。”此句說,滿天星鬥與天河在流轉,時光飛逝,時不我與。與前文之秋景的描述共同揭示了時光、生命、愛情的主題。即屈原所說:“汨餘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我與,……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結句以“牽牛織女”的故事反詰,既合於眼前之景,又合於心中之情,說牛女有什麼罪過,為什麼被阻隔在銀河南北,不能相會將一腔綿綿思情,化入無垠宇宙,以此結篇,情入杳渺,境入空蒙。其餘味可謂無窮。沈德潛評曰:“子桓詩有文士氣,一變乃父悲壯之習矣。要其便娟婉約,能移人情。”(《古詩源》)極是。曹植曹植(公元192—232年),字子建。曹操第三子,建安時代最傑出的詩人。從小跟著其父在軍旅中長大,天資聰敏,很受寵愛,幾乎被立為太子。曹丕即位後,他受到嚴酷的壓迫,一再貶爵徙封。41歲因病去世。
曹植的詩歌現存90多首,絕大部分是五言詩。風格清新壯健,語言自然流利,內容主要表現執著地追求政治理想和個人抱負的實現,後期則更多表現其反抗迫害和慷慨不平的思想感情。清人丁晏編有《曹集詮評》。曹植一生以其兄丕稱帝為界,前期主要的生活是宴飲遊樂、吟詩作賦的公子生活。總的來說,深得父愛。與兄爭太子地位達10年之久。丕、植相較,乃政治家與詩人之別。植雖才高,卻因“任性而不行,不自雕勵,飲酒不節”(《魏誌》),故操雖在少子曹衝死後頗為屬意於他,卻屢屢失去機會,特別是一次留守鄴城,酒醉後在帝王行典禮的“驅道”上縱情馳騁遊樂——越是得不到的事物,越渴望實現,這是人之常情,而詩人猶甚——使操甚為失望;而丕則反其道而行之,以“禦之以術,矯情自飾”(《魏誌陳王傳》)為策略,如每當曹操率軍出征時,植皆頌辭成文,出口成章,而丕則伏地痛哭。結果詩人終不是政治家的對手。在政治舞台上,從來沒有詩人的一席之地,從項羽之敗於劉邦,中國的曆史舞台,就是這樣地演出著。父王一死,曹丕即位,即開始了對弟植的迫害。首先是剪除他的政治羽翼。植的主要謀士楊修已先死,此時又殺掉丁儀、丁翼兄弟。丁儀曾有機會成為曹操的女婿,被曹丕說壞話給破壞了,故為丕之死敵。曹植無力保護,亦生兔死狐悲之感,遂寫《野田黃雀行》。在曹丕自立為帝後,曹植就一直處在不斷地貶爵受責之中。以至其詩文“頗有憂生之歎”。曹睿繼位後,雖有改善,亦終未見用。植知己之希望無複實現之可能,遂憂鬱而死。死前之封地為“陳”,諡號為“思”,故後世稱為“陳思王”。“思”之意,據《諡法》:“追悔前過,思。”死後仍被定為有過錯之人。曹植的《洛神賦》十分有名。洛神,傳為古帝宓(ú)羲氏之女宓妃,溺死於洛水而為洛水之神。舊說:曹植曾求婚甄逸女不遂,為曹丕所得。以後,甄後被讒死。此賦係感甄而作,初名《感甄賦》。(見《文選》李善注引《記》)可備一說。此賦或係假托洛神寄寓對君主的思慕,反映衷情不能相通的苦悶:(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兮若流風之回雪。農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餘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於是洛靈感焉,徙倚彷徨。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曹植的詩歌成就,則可以說是二者得兼。詩至子建,一方麵逐步趨向華美,詩人開始注意辭藻、對仗和警句的安排,講究藝術形式美;另一方麵,又不自覺地保持著《詩經》、漢樂府那質樸的傳統,顯得自然、充實,富有生活氣息和真情實感。鍾嶸說他“骨氣奇高,詞彩華茂”,就是看到了他的詩作既具有雄健的筆力,又具有詞章華美的特點。
子建之詩,可稱是集詩、騷以來所能承接的一切成果,加以發揚光大。譬如: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白馬篇》)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野田黃雀行》)驚風飄白日,忽然歸西山。(《贈徐幹》)這一類的詩句,都已達到了相當高的藝術成就。他已經把辭賦華美的詞藻、排偶的氣勢和節奏的講求溶入到從《詩經》、漢樂府孕育出來的五言詩的藝術形式中,並保留了其自然天成的音韻,從而實現了兩種藝術的交融統一。前期可以《白馬篇》為代表,塑造了一個愛國壯士的形象:(白馬飾金羈,連翩西地馳。借問誰家子,幽並遊俠兒。少小去鄉邑,揚聲沙漠垂。……控弦破左的,右發摧月支。仰手接飛猱,俯身散馬蹄。……捐驅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左的”、“月支”皆箭靶的名稱,“馬蹄”亦多釋為箭靶子的名稱,但《辭海》、《辭源》皆未收此詞,不知所釋之出處。“仰”“俯”、“接”、“散”正成相反之動詞,故極具動感,如電影武打戲之鏡頭,令人有欲縱馬馳騁之感。曹植詩歌的藝術成就主要在於後期,試看其代表作之一《七哀》詩:(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歎有餘哀。借問歎者誰雲是宕子妻。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沉各異勢,會合何時諧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宋人劉克莊曾評曹植的《贈白馬王彪》“憂傷慷慨,有不可勝言之悲”(《後村先生大全集》),實際上,子建後期的詩作,大多具有這種特點,隻不過由於環境的不斷惡化,使他不得不時時收斂筆鋒,化慷慨為委曲,變直言作象征,從而形成曹植詩歌具有獨特特色的象征藝術。譬如詩人在《美女篇》中以“盛年處房室,中夜起長歎”的美女形象象征自己有誌不獲騁的鬱悶心情;在《雜詩》中借南國佳人“俯仰歲將暮,榮耀難久恃”的哀歎發泄詩人的憤悶不平之氣,都屬此類;而《七哀》詩更是子建象征藝術的力作。《七哀》詩,《文選》列於哀傷詩類,不入樂府,用此題名篇的作品,內容亦不盡相同,餘冠英先生認為可能與音樂有關,是“七解”。《樂府詩集》題此篇作《怨歌行》。
《七哀》詩寫的是一個思婦形象,然而,這一形象又是詩人自我的象征。詩人將這兩個似乎毫無關聯的事物融為一體,既寫實,又象征,結合得自然具體,天衣無縫;而讀者讀此詩時,一方麵會感受到一位感人至深的“思婦”形象的存在,也隻有體味那思婦形象的象征內涵,才會感到和體味出那無言痛苦的深沉。此詩全篇象征托喻,尤以起句、結句精彩。起句“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用李陵詩“明月照高樓,想見餘光輝”的句式,但兩相比較,曹子建此二句顯然超越前人甚遠,李詩質直而少味,而曹詩卻可說是“物外傳心,空中造色。”(王夫之語)詩人用“徘徊”二字,使無情無感的明月流光,也染上了幾多愁思,從而為全詩,特別是為主人公“思婦”的出場渲染出了濃鬱的惆悵氣氛。美好、皎潔的月光在詩人筆下為什麼是“徘徊”惆悵的呢原來,這月光是“愁思婦”眼中的月光,高樓上的這位“思婦”一定是在此徘徊很久了。明月的圓缺,更勾起了這位婦女對親人的思念,而月光的徜徉徘徊,也正是思婦徹夜不眠、內心哀思縈的見證。從詩人的下筆行文看,文氣十分順暢:由“徘徊”的月光托出高樓上的“愁思婦”,然後用一“借問”以引出思婦的身份:“雲是宕子妻”。“宕”同“蕩”,“蕩子”猶言“遊子”。由“遊子”很自然引出“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獨棲”的哀歎等。全詩由“雲”字之後,都是思婦之語,也是詩人對思婦痛苦內心世界的深刻揭示。詩人沒有作簡單平板的敘述,而是接連用喻,妙筆生花;君如路之清塵,而自己如同是水中之濁泥,清塵飛揚而濁泥下沉,會麵的願望何時能夠得以實現呢“諧”,順,順心如願之意。這無疑是痛苦的呼喊,無望的哀歎。然而,思婦之心(也是詩人之心)不肯承認這現實,她(他)要奮羽高翔,追求那理想的實現:“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思婦沒有幻想自己化為一隻飛鳥,是因為鳥兒是有形的,難以從“獵人”的箭下逃脫吧!她幻想自己化為了無影無形的“西南風”,飄飄然消逝在夫君那溫暖的懷抱。子建如在此處止筆,全詩就是一個喜劇般的結局了——雖然是幻想的幸福。然而,曹子建的生活使他不可能相信這幻想,詩人宕下一筆,發出了最絕望的哀鳴:“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讀之,真足以使人潸然淚下。這其中的滋味,也真讓讀者回味不已,如宋人呂本中所評:“思深遠而有餘意,言有盡而意無窮也。”(《童蒙詩訓》)這也正是象征藝術的妙處所在吧!建安七子建安七子,是建安時期七位文學家之並稱。“七子”之稱出於《典論論文》:(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也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元瑜,汝南應易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七子中,以王粲成就為高。王仲宣能遊於曹氏兄弟之間,《世說新語傷逝》說:(王仲宣好驢鳴,既葬,文帝臨其喪,顧與同遊曰:“王好驢鳴,可各作一聲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驢鳴。)王粲代表作為《七哀詩》:“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為其中名句。《登樓賦》為其賦中名篇,顯示了抒情小賦的成熟。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行》,借秦代築長城事,揭露徭役之繁重:“生男慎莫舉,生女哺用脯。君獨不見長城下,死人骸骨相撐拄!”寫役夫勸妻子改嫁而妻子願死相守的對話,都很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