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記憶是他永恒的夢魘。痛。
仿佛身體被硬生生撕成兩半,那種灼熱而劇烈的痛楚。還有失落感,失去最重要事物的失落感,糾纏著他。
接著是黑暗,他聽見一個人的說話聲,似乎是很重要的話,可他總想不起來,也記不起那人的長相。他唯一記得的,是那人用某種很冰涼的東西拷住他,在他耳畔低喃了幾句。
然後,他發覺自我的存在感逐漸稀薄。
記不起自己的名,記不起自己的來曆,記不起失去的半身……他遺忘了一切一切。
他直覺明白是那個人剝奪了他的記憶,卻不明白他為何這樣做。
也許不止回憶,他連[思考]的能力也被剝奪了吧。
但是,他仍渴望回想起失去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半身。
有一天,一陣腳步聲闖入他的天地,接著是一個陌生的聲音,帶著一絲怯然:
[魔封,遵照父王的指示,我來取得繼位的許可。]
魔封是誰?
正錯愕間,他感到一樣奇怪的東西撫上自己。直到很久以後,他才知道那東西叫作[手]。可是那雙手,雖然不可思議的柔軟,卻異常的冰涼,就和拷住他,使他不能動彈的東西一樣,他直覺地排拒。
他感覺有什麼東西湧出體外,然後那隻手不見了,那個聲音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許多人的尖叫和忙亂的腳步聲:[啊啊~~~殿下!!]
[魔劍!它果然是魔劍!快叫右權機神官來!]
[把它封印起來!不能讓它再作亂!唉,可憐的殿下……]
他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理解那些人的話語,隻奇怪那個剛剛還撫mo自己的東西怎麼突然不見了,雖然他不喜歡它的低溫,卻喜歡那種柔軟的觸感。
最重要的是,那個軟軟的東西告訴他原來還有除了他以外的事物存在於這個世界,原來世界不是他一個。
太好了。生平頭一次,他體會到所謂的“快樂”。
可是,那個[殿下]再也沒出現過。
隻有一群叫作[神官]的人圍住他,把一些薄薄的怪東西貼在他身上,後來他才知道這東西叫作[符咒]。
他沒理會他們,專心等著那個[殿下],期盼他再來觸碰自己,再和自己說上幾句話,順便問他魔封是誰。
這個願望始終沒有實現。
不管他怎麼等,怎麼盼,圍繞他的隻有一如即往的空曠黑暗。沒有光線、沒有聲音、世界再度剩下他一個。
最後,他甚至開始後悔,當日不該拒絕那個人,如果接受他,這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他發誓,等那個“殿下”再來時,他一定不會再拒絕,雖然他不懂什麼是[繼位]。
終於有一天,腳步聲又來到他麵前,他馬上作好說是的準備。
[魔封劍,我是米爾希·肯迪·德修普,[神官王]利希特的曾孫,我來要求你的認同。]
不對!不是他的聲音!他內心閃過困惑,聽見那人道:[它怎麼沒反應?]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應:[殿下,它沒反應,就是默認了。]
殿下?那些人的確這麼叫那個人,那麼他們是同一個人——疑惑一消,他衝口道:《我同意你繼位。》
[啊!我聽到了!它說同意!]
他感到米爾希似乎很[高興],不知為何,他也跟著高興起來。
[恭喜殿下!殿下果然是天之嬌子!]那蒼老的聲音急忙湊和,可魔封總覺得他的語氣有點不自然的味道,至於不自然在哪兒他就說不清楚了。
米爾希沒有理睬老者的吹牛拍馬,用感興趣的口吻道:[聽聲音像個男孩子,喂,我們聊聊可好?]
《好!》他就是等這句話。
[哈哈,說什麼魔劍,其實和人類沒兩樣嘛。]米爾希大笑,走向他。老者見狀連忙勸阻:[不可,殿下!雖然右權機神官張了結界,又有鎖鏈拷住,但它畢竟是魔王的劍,很危險的!別忘了你叔父是怎麼死的!]
[這……]米爾希略一猶豫,道,[喂,你會傷害我嗎?]
[什麼是傷害?]他不懂。
米爾希放聲大笑:[天!他連什麼是傷害也不曉得,路得威爾,你聽見沒?]
[殿下!你千萬別上當!這正是魔劍的狡滑……]
[行了,你給我出去。]
從那以後,米爾希就常常來,找他聊天,他們也總是聊得很快樂。
魔封十分喜歡米爾希。本來他不知道[喜歡]這個詞,是一天米爾希告訴他,他喜歡上一個叫蕾拉的女孩,他一問之下,才知道。
《我喜歡米爾希。》他立刻宣布,現學現用的典範。
[唉,如果蕾拉也對我這麼說就好了。]米爾希歎息,魔封有點不高興。
結果米爾希還是把蕾拉“追上手”了,結婚那天,他把她介紹給魔封。
[你好,我叫蕾拉。]美麗的少女深鞠一躬,活像叩見丈母娘的小媳婦,但魔封隻能聽見她的聲音,感覺比米爾希細好多,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差異嗎?
[小封啊(米爾希總是稱呼魔封為小封,說是親熱),我就要結婚了,咱們哥們一場,我絕不能虧待你,明天我就找把漂亮的‘母劍’和你配。不過啊,像你這麼曠世難逢的大帥哥,恐怕也沒有劍配得上你吧,哇哈哈!]
魔封沒有理會,他清楚米爾希一高興就喜歡胡言亂語,這時候搭茬隻會自討苦吃,倒是蕾拉幫了他一把:[沒正經!怎麼可以戲弄好朋友!]
對了![好朋友]……他怎麼會忘了朋友這個詞?米爾希就是他第一個朋友啊。
但是,也是米爾希教會了他什麼叫[死亡]和[分離]。
記不起是哪一天,他正無聊地照米爾希教的[入睡大法]數羊,準備睡覺。因為米爾希[出征]去了,說要剿滅為害王國的魔獸,向他保證馬上回來,而且回來後第一個來看他,所以他打算睡到米爾希“來看他”為止。
這時他聽見一串熟悉的輕柔步聲,吹走了他的睡意。
《蕾拉?》他聽出來人是誰,有點奇怪。自從上次米爾希說她[懷孕]後,她就有一段時間不來了,連帶使米爾希來訪的次數也大大減少,今天怎麼突然過來?
[對不起。]
蕾拉劈頭就是一句道歉,隨即掩住臉,痛哭,[他要我對你說這句話……]
這話什麼意思?
他驚覺她話中的含意,卻不願深想:[米爾希呢?]
[米爾希……已經不在了……]
……不在了。
為什麼會這樣?我以為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他憤怒——都是這個枷鎖的錯!
他激烈地掙紮——若不是這個枷鎖,我就能用我的力量,我的力量……
但他掙不開,隻能挫敗地停止掙紮。
[對不起。]蕾拉重複著最初的話,[今後,我會常來看你的。]
他不語,心裏卻有了某種預感。
然後他開始數著清醒的數字等待,等待分離的日子。
一天,遲緩的腳步聲來到他麵前。
《你也要離開我了嗎?》
[對不起。]
……你們都是這樣。
[……]
《蕾拉,你會記得我嗎?》
[我不會忘記你的。]
[這就好,你走吧。]
他聽著她往外走的腳步聲,悲傷湧上心頭,突然,蕾拉轉過頭。
[我走了以後,裏歐會照顧你。]
腳步聲再度響起,他知道這次她不會再回頭了,結束了,一切都……
最後,還是剩下他一個。
他並不記得那個裏歐。
蕾拉走了後,他放任孤獨淹沒自己,任黑暗吞噬他殘缺的記憶,不再理會周遭的一切,不再回應呼喚他的每個人。
他沉溺在過往的記憶之海裏,重覆著隻有聲音沒有影象的夢境,雖然偶爾會從夢中驚醒,但也隻有短短的瞬間。
——直到那一天。
急切的呼喚,不肯放棄的求生意誌,全心全意的求助穿透了他的迷惘……
他感到身體陡然變輕,沉重而冰冷的鎖鏈全部發出鈍響迸裂開來。不由自主地,他朝著那個呼喚飛去。
他掉落地麵,沒感到疼,反而覺得身下的地十分脆弱,不堪一擊。
接著,有人握住他——就像很久以前那個人一樣柔軟的觸感,他懷念至今的觸感,還有和他不同的溫暖,那種直達心中的——
然後,他看見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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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種濕滑的東西拂上臉,一滴又一滴,從溫熱變成冰涼,很不舒服,他緩緩睜開眼,意識由混沌轉為清醒。
“史列蘭!”
一雙被淚水濡濕的黑眸映入眼簾,仿佛打磨好的鑽石般閃閃放光,“太好了!太好了!你總算醒了……”
他怔怔伸出手,接住一顆晶瑩的淚珠。
“這是什麼?眼睛裏有水跑出來?”
“真是的,你怎麼就是有這麼多問題好問。”楊陽又好氣又好笑地擦拭雙眼,“不過,有力氣問問題就代表你沒大礙——這叫眼淚啦!”
“眼淚……”史列蘭好奇地將沾濕的食指放到唇前舔了舔,鹹鹹的,帶著一縷澀味,卻奇異地融化了他體內的某個角落,滲出絲絲暖意。
“好了,別發呆了,快起來吃點東西,現在都晚上了。”楊陽習慣性地拍拍他的頭。
“晚上?”史列蘭這才注意到四周一片昏暗,隻有他們身旁的篝火散發出些微的光與熱,抬起眼,宛如綴滿銀沙的黑天鵝絨毯的夜空奔湧入視野。
“好漂亮。”他喃喃道。
“什麼?”黑發少女轉過頭,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會心一笑,“是啊,真的很漂亮,在這個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這片星空了,無論看幾次都不會厭。以前在原本的世界裏,所有的光明都被地上的燈火掩蓋,一顆星星也看不到,天空就像死人臉一樣白慘慘的。”
原本的世界?這個世界?青年心中浮起迷茫。
“楊陽,你是從別的世界來的嗎?”
“是啊,你要幫我保守秘密哦。”
“嗯。”史列蘭平靜頜首。楊陽璨然一笑。至今為止,她一直隱瞞自己身為滿願師的秘密,但不知怎麼的,對史列蘭,她就是不自禁地想要吐露真相,並且相信,他不會因為賞金出賣自己。
“快起來吧,飯要涼了。”
史列蘭點點頭,試圖撐起上身,卻徒勞無功。見狀,楊陽急忙上前攙扶。
“奇怪,我手一點力氣也沒有……”
“大概是失血過多吧。抱歉,我不該勉強你。”
“失血?”史列蘭反射性地低下頭,頓時叫出聲,“啊!衣服怎麼破了這麼多口子!?”完了,諾因一定會很生氣,這是他唯一一套便服。
楊陽檢視他的表情:“你不記得了嗎?你被死靈王打中,受了重傷。”
“受傷?我一點也不痛啊?”
“嗯,這樣最好。”楊陽避重就輕地回答。當她清醒時,第一眼看見的是躺在她身邊,像個血人似的同伴,那一刻魂差點嚇飛掉,可是檢查過後,她驚訝地發現他竟然毫發無傷。楊陽心裏不是沒有訝異,但也不怎麼意外。
反正她早就知道他不是人類,一切往“非人”兩字解釋就行了。
史列蘭想了想,問:“對了,那頭龍怎麼了?”
“說到這件事,才真叫奇怪呢。”楊陽聳了聳肩膀,“那時我看到你掉下來,氣昏頭朝那人渣龍射了一箭,就暈倒了。等我醒來時,天已經傍晚了,旁邊隻有你一個,哦,還有雷奇,怎麼也找不到那家夥。其實他不見了最好!隻要他不再出現,我管他是死是活!”因為煌丹的死,她巴不得死靈王早死早超生。
“哦。”史列蘭也對死靈王的下落毫不關心,他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我好餓。”
“早就準備好了。”楊陽笑著遞上一團烤得金黃透亮的物事,那是一張包著堅果野菇的棕葉,她好不容易采摘得來。從契布裏村帶出來的食物因為放在史列蘭背的包包裏,在他先前被死靈王打落時全給壓扁了,但也虧得如此,他才沒有出內傷,可算是禍福參半吧。
史列蘭接過棕葉團,卻立即慘叫著扔開:“燙死我了~~~”楊陽及時接住,賊忒兮兮地咧出一抹笑。
“你是故意的!”史列蘭恍然大悟,淚眼指控。
“嘿嘿,開個玩笑而已。”楊陽笑得和某種動物一模一樣,“不過你也真夠細皮嫩肉的,瞧我,一點事也沒有。”說著,得意地舉手展示。
史列蘭吮著燙痛的手指,不理她。
“啊,別生氣嘛。”楊陽有點不自在了,爬到他身上,“我道歉還不行嗎?來,手給我看看。”不等對方答應,她一把拉出他的右手,打量片刻,輕笑出聲,“你的手和神官一樣,都好漂亮,不像我,拉弓拉得都是老繭。”
“老繭是什麼?”史列蘭立刻遺忘了前一刻的不快,好奇地問。楊陽暗歎真是個單純的家夥,笑道:“老繭就是因磨擦而生的硬塊,習武的人都有,可是啊,神官那個得天獨厚的家夥,明明武藝亂強一把,卻連一塊老繭也沒有,身上肌肉更是沒幾兩,叫人怎麼能不嫉妒?還有你也是!”
“我?”
“你是劍士不是嗎?當然練過劍,學過劍法。”
“我不會劍法。”史列蘭坦言:他本身就是劍,如何學習劍法?楊陽詫異地眨眨眼,指著他腰間的黑色長劍:“那你配把劍在身上作啥?好看?”
“這個……”史列蘭垂下頭,支吾不語。
楊陽看看他,微笑道:“你不想說,就不必說了——來,嘴巴張開。”待對方依言張嘴,丟了顆香菇進去,隨即期待地盯著他:“嚐嚐看,不燙的……你含在嘴裏幹嘛?快咽下去!”
史列蘭猶豫再三,終於鼓起勇氣,以壯士斷腕的氣慨“咽下”香菇,看得楊陽目瞪口呆,不及大罵,就見某人痛苦地彎下腰:“咳……水……”
“雷奇!快拿水來!呃啊——振作點!!”……
經過一番忙亂,黑發青年才在水和少女拍胸撫背的雙重幫助下緩過氣來。楊陽隻嚇得臉色發白,見他無恙又氣得通紅:“你這笨蛋!哪有人吃東西嚼都不嚼就咕嚕一聲吞下肚的!你當是喝湯啊!真是,想送命也不是這麼個送法!”
“可——可——”史列蘭十分委曲,“是你叫我‘咽’下去的。”
“拜托~~~”楊陽按住頭,“算了,看著我。”她塞了顆堅果入嘴,邊嚼邊道,“懂了嗎?吃飯是這麼吃的。”史列蘭點點頭,依樣施為。
“怎麼樣?好吃嗎?”一看到他咽下去,楊陽就忙不迭地問。
“沒感覺,不過肚子舒服點了。”史列蘭老實回答。楊陽很是失望,歎了口氣:“是嗎,看來我的料理水平還有待加強。”她卻不知道諾因是味癡,史列蘭自然吃不出感覺。
史列蘭吃著手中沒有味道的食物,突然覺得,當人是件很幸福的事。
雖然人類會痛、會餓、會冷、會燙,可是,人類會笑、會哭、會流淚、會走動,有溫暖的體溫,有力的心跳……這些都是他沒有的。
因為他不是人,諾因才是人。
“楊陽……”
“嗯?”黑發少女正往火裏添柴,聽見青年語聲有異,關懷地轉過頭。
史列蘭欲言又止,不覺抓緊蓋在膝蓋上的鬥篷,半晌才道:“我…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不是人類,你還會對我這麼好嗎?”
“什麼,我早就發現你不是人類了。”
“啊!?”史列蘭張口結舌,呆呆的模樣令楊陽忍俊不禁:“我說,我早就發現你不是人類。”史列蘭回過神,結結巴巴地道:“什…什麼時候?為…為什麼?”怎麼回事,她知道他是魔封劍了嗎?
“在契布裏村時,我看你不念咒語就發出火焰,就明白了,那種事人類不可能做到。”楊陽笑道,“但史列蘭就是史列蘭,是不是人類有什麼關係。”
“是……是嗎?”史列蘭一時無法接受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態發展。楊陽見狀,急於讓他打起精神來,連連點頭:“是啊!我一點也不在乎你是不是人,放心吧。再說,你長得這麼清秀可人,簡直是人見人愛,別說我,稍微有點審美觀的人都不會在意你是什麼種族。”
宛如從天堂墜入地獄,黑發青年的臉色刹時變得唰白。
楊陽駭了一大跳:“怎、怎麼了!?我又說錯什麼話了嗎?”史列蘭強抑心頭的巨大失落和酸楚,搖頭道:“沒有,我很高興,謝謝你。”
原來,關鍵還是[皮相]啊。他在心裏深深苦笑。
“騙人!我一定說錯話了!”楊陽氣急敗壞,“史列蘭,你別又敷衍我!像上次一樣!”
“什麼叫敷衍?”
“別又來這套!”
“我是真的不懂嘛……”
看到對方委曲的神情,楊陽的火氣瞬間煙消雲散,歎道:“好吧好吧,你不想說,就不說吧。”史列蘭小心地觀察她:“楊陽,你生氣了?”
“沒有啦。”少女換了個坐姿,一手托著腮幫,“有點反常倒是真的,以前我都不喜歡探究人家的私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對你,我就是管不住好奇心,大概因為你是我第二個結識的‘非人’吧,我從小就向往和人類以外的生物做朋友。”
“為什麼?”史列蘭奇道。楊陽眼中閃出興奮的光芒,合掌道:“因為酷啊!那些既強大又美麗的生物——龍族、魔族、精靈、妖精、翼人、水族……如果和他們成為好朋友,光想我就樂死了!別說帶出去拉風,光擺在身邊看就賞心悅目!”
怎麼…好像養寵物不是交朋友?史列蘭偷偷地想。
楊陽大大歎了口氣:“所以,我才會對你問東問西的,對不起,你一定嫌我三八吧?”史列蘭搖首:“不。”楊陽一愣:“你倒知道什麼叫三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