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些女演員沒一個讓她滿意。有演技的沒外形,有外形的沒演技,二者皆有的年紀又太大了,不能飾演女主角十來歲的模樣。
申雅莉基本上是最後的選擇。雖然製片方很喜歡申天後,天後也確實大牌,但容芬一直認為,她並不適合這部電影。申雅莉在大眾眼中就是《62分鍾》裏性感美豔的特務女主角,或是《死徒》係列裏冷酷帥氣的女軍人,再或者是《剩女與奢侈品》中漂亮霸道的女強人……總而言之,她就像是 Megan Fox在《變形金剛》裏那樣女神般的存在,和柏川強強聯手在電影裏殺來殺去是最適合的,完全不能勝任細膩的感情片中溫柔壓抑的女性。
所以,這次試鏡選在柏川的辦公室,一是想讓柏川看清楚申雅莉不適合這個角色,二是之後掰了看見的人不多,也不會在人多的地方讓天後很沒麵子。“怎麼樣,這個段子不是很困難,對吧?”嘴上雖然這樣說著,容芬實際已經在考慮要重新去會麵之前某個實力派女演員了。
那個演員雖然比她所要求的胖一些,但打電話那一幕的演技確實可圈可點:“喂,親愛的,是你嗎?”女演員先是微微一笑,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兩行細細的眼淚從眼角滑落。原本很穩定的聲音顫抖起來,“九年了呢,你離開我以後。我在這邊過得很好,你在天堂也要照顧好自己的身體,不要掛念我。”
她頓了頓,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淚水,哽咽著說:“人生就這麼長,隻有幾十年而已。你要等我。”
演到這裏的時候,容芬不由得在心中悄悄鼓掌—非常自然的演技,對白也很自然。相比那些花瓶女演員滴眼藥水都擠不出傷心的表情實在是好太多了。最後,女演員終於嗚咽出聲:“你一定要等我。”
“不難。”申雅莉看著那行字,喃喃說道。“來,這是電話。”容芬把手機遞給了申雅莉,“需要再花兩分鍾時間想想嗎?”
“好,讓我想想。”申雅莉握住手機,開始認真思考這一幕該如何表演—這部片要到外國取景,應該是帶有一定文藝元素的。那麼,對白就不能太冷硬,要稍微詩意一些。
雖然文藝片她演得不多,但入行這麼多年,對各種類型影片、各種角色演技的把握是非常嫻熟的。哭戲和台詞要搭配得恰到好處。台詞方麵,不適合說太多話,但要情到深處,要感人。先說兩句,然後流下眼淚,斷斷續續地說會比較合適。
琢磨好了以後,她從容地把紙張遞給容芬:“我準備好了。”她把手機拿在耳邊,朝在場的人笑了笑,示意自己要開始演了。老戲骨在演戲之前,都會有個習慣,就是在開拍前想想這一幕要表達什麼,再迅速在腦中回放一次劇本和對話,以防NG。申雅莉也有這個習慣。—如果電話能通向天堂,給你一次機會,讓你給死去九年的男友打電話,做最後一次愛的告白。想起這句話的同時,她做了一件讓她接下來後悔萬分的事情—她下意識地抬頭看了一眼Dante。他正注視著自己。在和她視線對上以後,他露出了鼓勵的微笑。她慌張地挪開視線,更加用力地把電話貼緊。想要集中精力去回想自己安排好的戲路,但那個笑容和記憶裏希城的笑容重疊了。她被完全打回原型,把這麼多年鍛煉的演技也全部驅逐了,隻留下了當年那個傻得出奇的任性姑娘。
不不,應該集中精力。最初應該從哪裏開始呢?是哪裏呢……這種關鍵時刻,她居然想起了又一件小事。當時整個大學宿舍的人都在減肥,她也嚷嚷著要減,每天都隻吃一兩個水果,結果過了一段時間胃痛得不得了,經期也不正常。她心情很鬱悶,發了一條短信給正在備考的希城,跟他吐槽說自己減肥減得好失敗,體重沒減少,反而餓出了胃病,大姨媽這個月還來了兩次。希城立即打電話過來了。“申雅莉,你又在折騰什麼!你不是小孩子了,怎麼一點也不知道照顧自己?”
“可是,我這不是想瘦一點,你會更喜歡嘛……”她不屈不撓地撒嬌。
“不要每次都拿我當借口,你就是自己臭美!臭美連命都可以不要了嗎?你現在立刻去吃東西,然後躺下休息!別老讓我覺得自己是在跟個幼兒園小朋友談戀愛,對你自己負責一點……”
她很不開心地掛斷了電話。
原本以為他會像以前那樣哄自己開心,卻沒想到會挨上這麼一頓劈頭蓋臉的訓斥,真是氣得她快吐血了。就算後來希城在女生宿舍下等了她一個晚上,她也沒能消氣。“我要的是男朋友,不是老爸啊,你真是討厭死了!”—真的是被寵壞了呢。後來因為連夜拍戲暈倒在片場,導演和工作人員們搖醒她寒暄的時候,她曾這樣想過。
爸媽年紀也大了,再也沒有人這樣狠狠地罵過她,說你立刻給我把自己照料好了。住在最昂貴的VIP病房,配最好的醫生,有一群人輪流守著打點滴,卻再也沒有人會在排隊等醫生時給自己買新鮮的包子,硬塞到自己嘴裏說“維持一下你那可憐的小生命”。在病房裏,當所有的燈盞都熄滅,半夢半醒的時候,總覺得睜開眼再一伸手,可以碰到那個人趴在床上的手臂,滑滑涼涼的短發。
可是,沒有。
冷冰冰的病床上,沒有人的體溫。隻有助理在角落裏蓋著被子睡著了,醫院蒼白的燈光照入病房,走廊中腳步回聲來來往往。然後忽然意識到,醫院是生與死的交接點,每天都有人在這裏出生,在這裏死亡。而在多年前,他就早已經不屬於這裏。
—如果有機會,可以打一通電話到天堂,做最後一次告白,我該對你說什麼呢?
是“我愛你”?
是“謝謝你”?
還是“再見”?
……
在場的人都錯愕地看著申雅莉。
她從拿起電話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分鍾了。這三分鍾裏,她沒有說一個字,沒發出一點聲音。除了沉重的呼吸聲。但她深深埋著頭,眼睛已經睜不開了。熱淚像是開了匣的洪水,從通紅的眼眶中湧出來,甚至連眼睛周圍的妝都從最開始的黑乎乎,到後來被淚水洗滌得幹幹淨淨。這時候的她一點也不美了,連耳根和脖子都充血地紅著,真的像是個丟了寶貝玩具的幼兒園小孩,渾身不受克製地發抖。
終於,她張了張口,聲音沙啞得都不像是自己—“忘記我吧。”
極力壓抑還是帶著哭腔的聲音,不僅讓柏川、容芬怔住,連Dante都握緊了手中的筆,一動不動地看著她。如果這樣的事真的發生在你的身上,什麼祝福,什麼告白,都是假的。人是如此自私的動物。如果那個人真的死去,卻還一直停留在你的生活中,睡夢中,記憶中,你隻會希望擺脫這種痛苦,隻希望自己能真正開心起來。如果他隻能讓你難過,隻能在你人生低穀的時候把你顯得更悲哀,誰願意永遠記住這個人?“忘記我吧……”眼前的人影已被淚水模糊,她看向那個神似希城的男人,哀求道,“然後,也讓我忘記你。求你,我不想再這樣下去,太痛苦了。”
頭已經沉重得快要撐不住。身子晃了晃,後跌了兩步,背卻重重地撞在了牆上,像是被逼到了絕路。她身體縮成一團,長長的卷發垂下來,蓋滿單薄的肩。崩潰而無聲的哭泣,就好像會把悲傷的表情永遠留在臉上。
依稀聽見椅子撞到水晶桌的聲音,也看見那個男人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還有容芬驚詫地上前一步的樣子。但這些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希城不在了。永遠不會回來了。
記憶裏你一直坐在當年小小房間的角落,手裏翻著雜誌,有些輕蔑地看我一眼,淡漠地說,很多時候我比你爸媽都了解你,比你本人還要心疼你自己。—所以,你才有資本這樣狠毒地、徹底地報複我?
希城,真的夠了。如果真的有這麼一個電話,能通向天堂,我隻想對你說……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是時候放過我了。請放過我,讓我忘記你,從你的牢籠裏走出來吧。這是我最後一次向你索要的東西,最後一次任性而自私的請求。請給我自由。
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