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各斷絕倚賴,如孤軍陷重圍,以人自為戰之心,作背城借一之舉,庶可以掃拔已往數千年奴性之壁壘,可以脫離此後四百兆奴種之沉淪。今世之言獨立者,或曰拒列強之幹涉而獨立,或曰脫滿洲之羈軛而獨立。吾以為不患中國不為獨立之國,特患中國今無獨立之民。故今日欲言獨立,當先言個人之獨立,乃能言全體之獨立;先言道德上之獨立,乃能言形勢上之獨立。危哉微哉!獨立之在我國乎合群雲者,合多數之獨而成群也。以物競天擇之公理衡之,則其合群之力愈堅而大者,愈能占優勝權於世界上,此稍學哲理者所能知也。吾中國謂之為無群乎,彼固龐然四百兆人經數千年聚族而居者也。不寧惟是,其地方自治之發達頗早,各省中所含小群無數也;同業聯盟之組織頗密,四民中所含小群無數也。然終不免一盤散沙之誚者,則以無合群之德故也。合群之德者,以一身對於一群,常肯絀身而就群;以小群對於大群,常肯絀小群而就大群。夫然後能合內部固有之群,以敵外部來侵之群。乃我中國之現狀,則有異於是矣。彼不識群義者不必論,即有號稱求新之士,日日以合群呼號於天下,而甲地設一會,乙徒立一黨,始也互相輕,繼也互相妒,終也互相殘。其力薄者,旋起旋滅等於無有;其力強者,且將釀成內訌為世道憂。此其故亦非盡出於各人之私心焉,蓋國民未有合群之德,欲集無數之不能群者強命為群,有其形質無其精神也。故今日吾輩所最當講求者,在養群德之一事。

獨與群對待之名辭也。人人斷絕依賴,是依群毋乃可恥?常絀身而就群,是主獨無乃可羞?以此間隙,遂有誤解者與托名者之二派出焉。其老朽腐敗者,以和光同塵為合群之不二法門,馴至盡棄其獨立,閹然以媚於世;其年少氣銳者,避奴隸之徽號,乃專以盡排儕輩惟我獨尊為主義。由前之說,是合群為獨立之賊;由後之說,是獨立為合群之賊。

若是乎兩者之終不能並存也。今我輩所亟當說明者有二語:曰獨立之反麵依賴也,非合群也;合群之反麵營私也,非獨立也。雖人自為戰,而軍令自聯絡而整齊,不過以獨而扶其群雲爾;雖全機運動,而輸軸自分勞而赴節,不過從群而扶其獨雲爾。苟明此義,則無所容其托,亦不必用其避。譬之物質然,合無數“阿屯”而成一體,合群之義也;每一“阿屯”中皆具有本體所含原質之全份,獨立之義也。若是者謂之合群之獨立。

其二自由與製裁自由者,權利之表證也。凡人所以為人者有二大要件一曰生命,二曰權利。二者缺一,時乃非人,故自由者亦精神界之生命也。文明國民每不惜擲多少形質界之生命,以易此精神界之生命,為其重也。我中國謂其無自由乎,則交通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住居行動立自由官吏不禁也,置管產業之自由官吏不禁也,書信秘密之自由官吏不禁也,集會言論之自由官吏不禁也,信教之自由官吏不禁也,近雖禁其一部分,然比之前世紀之法、普、奧等國相去遠甚。凡各國憲法所定形式上之自由幾皆有之。雖然,吾不敢謂之為自由者何也?有自由之俗,而無自由之德也。自由之德者,非他人所能予奪,乃我自得之而自享之者也。故交明國之得享用自由也,其權非操諸官吏,而常采諸國民,中國則不然。

今所以幸得此習俗之自由者,恃官吏之不禁耳,一旦有禁之者,則其自由可見忽消滅而無複蹤影。而官吏之所以不禁者,亦非尊重人權而不聯禁也,不過其政術拙劣,其事務廢弛,無暇及此雲耳。官吏無日不可以禁,自由無日不可以亡,若是者謂之奴隸之自由。若夫思想自由,為凡百自由之母者,則政府不禁之,而社會自禁之。以故吾中國四萬萬人,無一可稱完人者,以其僅有形質界之生命,而無精神界之生命也。故今日欲救精神界之中國,舍自由美德外,其道無由。

製裁雲者,自由之對待也。有製裁之主體,則必有服從之客體。既曰服從,尚得為有自由乎?顧吾嚐觀萬國之成例,凡最尊自由權之民族,恒即為最富於製裁力之民族,其故何哉?自由之公例曰:人人自由,而以不侵人之自由為界。製裁者製此界也,服從者服此界也。故真自由之國民,其常要服從之點有三:一曰服從公理,二曰服從本群所自定立法律,三曰服從多數之決議。是故文明人最自由,野蠻人亦最自由,自由等也,而文野之別全在其有製裁力與否。無製裁之自由,群之賊也;有製裁之自由,群之寶也。童子未及年,不許享有自由權者,為其不能自治也,無製裁也。國民亦然,苟欲享有完全之自由權,不可不先組織鞏固之自治製。而文明程度愈高者,其法律常愈繁密,而其服從法律之義務亦常愈嚴整,幾於見有製裁不見有自由。而不知其一群之中,無一能侵他人自由之人,即無一被人侵我自由之人,是乃所謂真自由也。不然者,妄竊一二口頭禪語,暴戾恣睢,不服公律,不顧公益,而漫然號於眾曰吾自由也,則自由之禍,將烈於洪水猛獸矣。昔美國一度建設共和政體,其基礎遂確乎不拔,日益發達,繼長增高,以迄今日;法國則自一七八九年大革命以後,君民兩黨互起互仆,垂半世紀餘,而至今民權之盛猶不及英、美者,則法蘭西民族之製裁力,遠出英吉利民族之下故也。然則自治之德不備,而徒漫言自由,是將欲急之反以緩之,將欲利之反以害之也。故自由與製裁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巳,又乃相待而成,不可須臾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