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玻璃薔薇(1 / 3)

1

1971年5月21日,《每朝新聞》以三段文字刊載了這樣一條新聞。

日本記者衣越南殉職?

攝影師受重傷美國記者死亡

在金歐角的西方受襲

〈本社西貢分社20日特電〉根據南越政府軍發言人20日宣布,當天早晨,在南起金鼠角西北20公裏的運河附近。發現了被射殺之美國記者的屍體以及身受重傷的日本攝影師,另有一輛全毀的日製汽車。發言人又說,死亡的美國人是美國USP通信社的J-啥特曼記者(28步)。被短槍子彈貫穿腹部而受重傷昏迷不醒的還有同一報社的龍田昭廣攫影師(35步),出生於青森縣。

在金毆角野戰醫院,蘇醒過來的龍田攝影師說,當時日本日報社外信部的臨時特派員冬木悟郎記者(33歲)也與2人同行,受到槍擊後滾落於運河中。

他們一行人係搭乘直升機上前線采訪的,l9日傍晚送回金毆角時在途中被襲,汽車被擊毀在運河邊。

南越政府軍立到出動尋找冬木記者,但是運河水流湍急,附近的人沒有見過冬木記者的蹤影,生存的希望十分渺茫。

冬木梧郎記者就職於日本日報社外信部,l939年出生於東京都世田穀區深澤一丁目,1962年自朱京外語大學法文科畢業啟即進入日本日報社,曆整千葉總社、多摩分社、本社社會部,最後於72年2月調至外信部至今。

這一次。冬木梧郎以“隻剩下可口可樂與女人”為題,深入越南采訪戰爭末期的情形,從4月l6日開始,預定禾訪l個月,不想事情卻發生於采訪結束、行將返國之前。在日本,冬木尚有妻子鬱子(29歲)及一女緣子(5歲)等待著他的消息。

日本日報社外信部長豐島辰已一接到外電報道立即於20日傍晚趕赴出事觀場。

在這條新聞旁邊,刊出了冬木悟郎的照片。他戴著黑邊眼鏡,看起來穩重且有點兒老氣。

這則新聞刊出9日後的5月30日,金歐角北方運河沿岸現一具疑似日本人的屍體,各報紙競相登載了這一新聞。屍體近乎全裸,並已腐敗的無法辯認,但是,從年齡、體形及受槍傷的情形來看。很可能是冬木悟郎記者。

又過了10天,一直沒有冬木的新捎息,和他比較接近的人都相信他已經死了。

然而,就在6月10日,突然傳出冬木記者生還的消息。消息中指出,前幾天所說的屍體係越南政府軍誤報。日本日報社立刻以頭條新聞刊出了冬木記者生還的經過。這一時成為熱門新聞。

2

梅雨的陰晦一過,天空立刻出現蔚藍的清澄。從雲彩間露出的陽光不像夏天那樣炎熱,幹冷的風吹得人十分清爽。

6月13日下午,冬木悟郎站在澀穀車站前。望著川流不息的人潮,黑邊眼鏡後麵的小眼睛裏溢滿了說不出的感慨。

真像是一場夢……

就在3天前。冬木還在越南北部一處不知名的叢林中的野戰醫院裏。那兒種滿紅茶的泥濘一望無際。其間布滿了灌溉用的小運河……

雖然已置身於高樓大廈、車水馬龍的城市之中,冬木仍然在回憶著槍擊事件發生後大約1個月裏的各種體驗。

利用直升機采訪前線的工作完畢後,冬木便駕駛汽車與USP通信社的晗特曼記者、攏田攝影師一塊兒回金匾角基地。5月19日傍晚。他們開了20公裏時,突然響起一陣槍聲,汽車輪胎被打中,方向盤握不緊,整個車身要向運河翻去,冬木隻好棄車逃走,槍彈仍然如雨般地打過來。

冬木沿著運河堤防匍匐前進時,左肩中了一彈,人便掉落至運河中。河水非常湍急,雖然冬木奮力遊出水麵,但鞋子卻陷進泥漿裏,他終於失去知覺。

等冬木蘇醒時,發現自己躺在墊著毛毯的木板床上。他打量四周,看到這是一間農村茅舍,太陽光正透過木板縫晾射進來。一位穿著上衣、下身圍著沙籠的衛生兵正在處理自己的傷口。原來自己是被越共給救了。冬木感到全身發燒,傷口也痛得不得了。

不久,來了一位級別較高的軍人,他認為此處危險,為了治療,應將冬木送到後方,不過當冬木問這裏是什麼地方時,對方率直地回答“無可奉告”。

冬木慢慢地平靜下來,開始想到很多問題,包括好友攝影師與美國記者的安危,也想到東京的妻女。想著想著不知不覺就困了。

但是——最後突然浮上心頭的一個影子,卻深深地刺入冬木的心裏。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思考可以不顧社會的製約。而就在這種自由思考的情況下,他領悟到了現實的自己與東京相隔的競是那麼遠,於是一股尖銳的傷感劃過心頭。

後來越共用燦板將冬木運過河,再用擔架把他送進叢林內。5月25日旱晨。冬木來到叢林中一個規模不大不小的基地。

他在基地野戰醫院中又繼續生活了l7天,傷口己順利愈合。由於治療及時並且處理得當,冬木的體力、精神顯得很好。

隻是在這兒禁止和外界接觸。冬木當然早就告訴對方他是日本的新聞記者。但是對方並不相信他,或許他們對他的身份有所懷疑。更說不定他們懷疑他是一名間諜呢。對方究竟打算如何,冬木完全無法猜測。

不過,憑良心說,這兒除了生活比較單調外,確實非常實全,糧食豐富,營養也很好,對方偶爾來檢查一下身體,全無虐待的行為。

冬木一直在努力抑製自己心裏湧起的不安與焦躁感。他很明白,眼前隻有一切順其自然,多想也沒有用。但是偶爾浮現於眼前的一個幻影卻時常擾亂他的平靜。現在他才明白這個影像在他心中所占的比例了。每次一浮起這個影像,冬木就巴不得能夠趕快平安無事地返回日本。

6月9日下午,最早見過的那位軍人突然來到野戰醫院,告訴冬木他的身份已經確定,明天就可以釋放了。冬木的喜悅湧上全身,同時,心裏的那個影像競也鮮活起來。就在這一瞬間,他在心裏做出了一個決定。

翌日早晨,冬木離開野戰醫院,隨著一位士兵步行至距離西賈40公裏處的一個地點。在這裏冬木獲得了完全的自由。

冬木獨自一人搭乘巴士來到南越政府軍的駐地,政府軍用車子把冬木送到西貢美軍司令部。在這之後,時間仿佛突然變得很快,比過去了的近l個月的日子快了好幾倍。

到達西貢後,冬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生還的消息打電報告訴日本日報東京本社,第二天他便搭乘經由香港的飛機直接飛回日本。

抵達東京飛機場已是深夜時分,部長及一些同事,還有妻子與女兒都來機場迎接。冬木在日比穀的旅館住了一天半,他要把在越南的生還經過詳細地整理出一份完整的報告。

部長和同事都非常關心冬木的健康狀態,而他對自己一點兒也不疲倦感到不可思議,而且麵對工作,他精神抖擻,這也可能是從近一個月的囚犯生活中完全解放出來,回到了自我的世界所產生的特有的興奮吧——

現在,他要從日比穀旅館回家了。他的家在駒澤奧林匹克公園附近比較安靜的小規模住宅區。當車子就要開進澀穀的鬧市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下車步行了。久違的澀穀街頭散發著熟悉的味道。他深深吸一口氣,充滿了懷念之意,但也有著一份懷疑。

在北越的野戰醫院裏,當冬木被告知即將獲釋的那一瞬間,他的心頭除了熱血沸騰之外,也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以至於在東京飛機場麵對著妻子與女兒時,冬木的心裏出現了一道陰影。

但是,在與妻女分手、自己再度單獨處於旅館房間裏時,那個決定又一次湧上心頭,靜靜地但卻實在地盤據在他的心裏。他相信如果再與妻子相見時,這個決定也不會動搖了。

冬木抬頭看了看百貨公司牆壁上的電子表,已是1點23分。這是個很好的時間,那個女人現在應該單獨一個人在家裏吧……冬木生還的消息傳到報社之後,報社自然最先通知他的家人。而那個女人卻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得到消息,就是冬木本人在國外無法寫信給她。回國之後,他又忙於工作與接電話,實在抽不出時間打個電話給她。

那個女人應該從報紙上得知冬木已經生還回國了吧,不過她不會知道他就要出現在她麵前!冬木慢慢地向前走著,他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家,他打算當著她的麵把自己的決定告訴她。

經過十字路口時,突然傳來一陣陣高低不齊的女人的喊叫聲,好像是在示威吧。冬木和周圍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往聲音來源之處看去。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原來是一群年輕女子,攣在一邊走著一邊喊著口號。她們是一群沒燙頭發的女學生,大多數穿著牛仔褲與襯衫,襯衫的胸口敞開,每個人手裏高舉著示威牌,上麵寫滿了“反對禁止墮胎”、“結婚不是奴隸”等的字樣。

這是最近流行的一股婦女解放風潮。

示威的少女們,個個表情嚴肅認真。女性解放運動在美國轟轟烈烈地鬧了一陣子,日本女性也很快地跟進。反戰風潮興起時,日本人也沒有放過,去年國際反戰日。也常有小規模的示威運動。冬木乍從越南回來,看到這樣的光景,難免會不知不覺地產生不快感。

站在十字路口周圍的人們對這些少女先是投以好奇的眼光,但立刻又失去興趣,移開視線各走各的路。

綠燈亮起,示威少女簇擁著過了馬路,冬木也移動腳步向對麵走去。就在這時候,在距離兩、三米遠的地方,走動的人群中的一張臉孔吸引了冬木的視線,使他停下腳步。

這個男人有一張白皙、端正、看起來稍帶神經質的臉孔,七三分的頭發更襯托出臉部輪廓的突出。

他年約三十七八歲,瘦削的上身穿著一件灰色西裝。襯衫的領子雪白,看起來幹淨清爽,無可挑剔。

這個男人叫朝岡隆人,據冬木了解。他在光陽銀行總行擔任科長的職務。

冬木看到朝岡時不由吃了一驚,因為他第一眼看到朝岡時,就覺得他全身似乎寵罩著一股沮喪的氣氛。他那細長敏銳的眼睛對示威少女充滿了無言的憎惡,臉上的五官雖然依舊端正,卻透著陰暗與疲憊之色。

朝岡手拉著一個五六歲的男孩。冬木知道這個男孩叫阿勉,在冬木住家附近的一所幼兒園入托。阿勉的高稚氣質與其說是酷似朝岡,還不如說是得自母親的遺傳比較正確。那長長的睫毛下的一對黑白分明的雙眸,深邃而透明……

阿勉被父親拉著,似乎發覺有人在注視他們,他的頭開始四麵擺動,找尋視線的來源。冬木默默地加快腳步,穿過馬路。在這個時刻與朝岡父子相遇,真是一個具有非常諷刺意昧的偶然,不過冬木還是很鎮定。

阿勉的視線終於停在冬木身上,他的雙眸中立刻浮現出天真而高興的神采,冬木也無法再逃避了。

“嗨!”冬木露出曖昧的微笑,但立刻又停住了。

“你好!”阿勉以稚嫩的童音大聲打招呼,並且點頭。朝岡這才發現冬木,收回了他那還有些茫然的眼神。

“你好!”冬木跟他們打招呼。

“好久不見了。”朝岡低聲地回答。

就一般人而言,他們的交情僅此而已。朝岡的家就在冬木住家附近,是一座小巧別致的獨門獨戶的住宅。由於住得近,彼此常在路上相遇。去年住宅區居民因停車問題開會討論,朝岡正好坐在冬木旁邊。住宅區周圍空地很少,朝岡家沒有車庫,常為停車問題而煩惱。那天朝岡與冬木談了很久。

由於走近了,看得就更仔細了,朝岡臉上那陰鬱的神情也更為明顯,簡直可以說是憔悴。平常白皙的臉,今天看起來是青黑色,臉頰也凹下一大塊。

雙目充血並有著虛脫和焦躁的神情,顯得異樣的混濁。冬木不禁脫口而出。

“出了什麼事啊?對不起,我也許不該問。”

朝岡看著冬木,欲言又止。他那無力的視線落在阿勉的咖啡色的帽子上麵,阿勉卻說話了。

“我媽媽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朝岡急忙想製止兒子說話,卻已太晚了。

“什麼?”

冬木望著朝岡。

朝岡的表情像哭又像笑,臉歪了一下,過了半晌才沉重地說:

“實在不好意思,這種事不應該公開出來……內人於10天前留下一封信離家出走了,至今行蹤不明。”

美那子離家出走了嗎?冬木差一點兒這樣叫出來,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朝岡的眼皮垂下。

“我實在想不起她有什麼理由要離家出定,難道就不回來了嗎……”

冬木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勉勉強強看著阿勉,半天才說:

“那你們每天怎樣過日子呢?”

“這嗎……由於附近也沒有親人,一時之間也找不到一個可靠的人來幫忙。阿勉在上完幼兒園之後就要上學了,有時候還得跟我在外麵跑……這孩子也很可憐耶……”

朝岡的眼囿兒更紅了,冬木覺得他好像要流眼淚了,便趕快把臉移開,看著阿勉。

阿勉的牙齒咬住下唇。注視著冬木的胸口。他那清澄透明的雙眸中沒有眼淚,但是他挺著瘦弱的肩膀默默無言的姿勢,比流淚還要令人難過。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婦女爭取解放,鬥爭勝利!”

示威少女群又轉了回來,她們的聲音和朝岡父子的姿勢形成鮮明對照,顯得十分滑稽。的確,如果朝岡一家隻是冬木的鄰居,這個場麵確實滑稽,但是……冬木認識朝岡的妻子,而且在越南冒著生命危險采訪期間,甚至在野戰醫院不知能否重獲自由的時候,一直不斷地出現在眼前的那個影子,正是朝岡的妻子美那子。

冬木徹底領悟了自己確實深愛著美那子,當他知道自己能夠平安地返回日本時,他心中所做的決定仍是務必排除困難與美那子結婚。

3

冬木悟郎與美那子認識是在3月初,也就是前往越南的一個半月之前。當時的情景他仍曆曆在目、記憶猶新。兩人的相遇可以說是戲劇性的。那一天天氣很冷,陰雨綿綿,午後更是強風怒吼,偶爾還飄著細細的雪花。

傍晚5點左右,冬木駕駛著他的藍鳥轎車回到駒澤的住宅區。冬木所在的外信部每天24小時分成3班,輪流值勤。由於華盛頓的正午是日本的淩晨1時,凡是接到外電的同事都必須立刻整理出來。那天冬木上的是早班,從上午8點到下午2點隨時待命在辦公室,下班以後他又磨蹭了二三個小時才回家。

冬木和平常一樣,把汽車停在幼兒園旁邊的空地上。平常這個時間的幼兒園院子裏和住宅區內的遊樂場上都是孩子們的聲音,今天卻沒有看見一個小孩,可能是天氣冷、天黑的緣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