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我不休”的時代(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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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80年代最初的日子,一位美國漢學家,向我盛讚他剛會見的一位中國女作家,說是真了不起,中國文學的希望,甚至中國的希望在焉。

看到我有點驚奇,他解釋說:“我問這位女作家,中國最好的作家是誰,她點點自己的鼻子!”

看到我更驚奇了,他說:“須知,這是一位中國人,而且是中國女性。傳統中國不允許這樣的自信。”

這位是中國文化專家,我當然無法說服他。

90年代初,一本《曼哈頓的中國女人》風靡京華,洛陽紙貴。我讀了一遍。那種粗劣的拜金主義,毫不遮掩的(而且明顯失實的)誇富,嚇了我一跳。在一次座談中,我說了一下看法,弄得舉座不歡。有人提醒我:“別忘了,這是一位中國女性,單獨在美國打出一片天下。”

我說,無保留的讚美來自中國,並非來自美國。

他反駁說:“那就更有意義,一場更偉大的覺醒。”

是的,有個東西在覺醒,而且以奇快的速度膨脹。我無言以對,但是當時我覺得可能不必過慮。畢竟中國人剛有機會吹吹自己。這種滿是錢味的“成功書”,一時醉人,不久風氣會過去。但是我錯了:誇富風如沙暴,一年年呼嘯得更緊。

在美國的中國人,很快就學會美國人 “狠狠自我推銷”(Selling Oneself Hard)原則,以至於我不得不勸告洋鬼子,不要輕易相信中國人的離奇回憶錄,自稱是什麼人的女兒,什麼部訓練的女間諜,哪怕寫在書裏也別不查一下就當真。

在中國的中國人呢?學得更快!最後來了個什麼寶貝,寫無憂無慮夜夜歌舞的Party動物生活。又是一位漢學家,新一代的,說是:“了不起,書寫得好不好沒關係。這是一個信號:中國的《在路上》,跟著出現的將是中國的Beat Generation,中國的嬉皮一代。”

他的滔滔雄辯使我一陣頭暈:為什麼中國人學樣,擺一下類似的姿態,就會領出一個類似的時代?老年金斯堡不知疲倦地拍自己的裸體,皮膚披披掛掛像沙灘上濕漉漉的海獅,美國人自己看不下去。這場早就曲終人散的戲,為什麼必定在中國重演?

不少洋觀察者,哪怕漢學家,對中國社會的真底細缺少感覺。不過,有一點可能是真的:當今不少人以為,靠喋喋不休地說“我我我”——我的欲望,我的需求,我的成就,就能建立起現代式的,甚至後現代式的人格。

就表現方式而言,中國的確進入了唯我論時代。

2

不錯,《在路上》已經被看成後現代經典,盡管這本喋喋不休說我我我的書,囉囉唆唆,很少有人讀完,但是每個不想落伍的人,書架上必定陳列。據說2001年5月在紐約佳士的拍賣,以220萬美元被一個足球隊老板買走,創手稿拍賣世界紀錄。超過卡夫卡的《審判》手稿。

凱如阿克用20天工夫,在粘成幾十米的長紙上不分段地打下全書。這倒是一種特別的自戀姿態:對任何出版慣例的蔑視——有沒有人看無所謂,有沒有人出版更無所謂。從這個方麵看,此書對“自由/性愛”的追求,拒絕美國的物質主義。《在路上》的精神底蘊,並沒有在中國重現。

相反,許多中國當代寫作,倒是像好萊塢製片人的自傳。製片人,是好萊塢文化產生的最奇怪職業:不需要專業知識的指揮者,敢於豁出命直奔暴利的賭徒。有眾多失敗出局者作背景,無怪乎他們的回憶錄或自傳,充滿了自吹自擂。寫自傳本來就不是記錄事實,而是修正曆史,重塑自我形象。在僥幸的製片人筆下,自我選擇贏來上帝的選擇,命定的贏家,打造曆史的超人。

是否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好像是。最近一本美國20年前的普及社會學著作《格調》譯成中文,風靡祖國大陸,人人都開始談趣味風度。原書名Class,有二意“階級”,“品位”,此書有意的玩弄雙意,把全體美國人按生活方式(而不是按收入高低)分成九個等級,分別討論其“細微品質”。中譯舍去一義,就變得好玩而無害。格調雖然有高級低級的區分,卻是能夠選擇的。

此書對美國社會,適用性恐怕有限。西方社會各走各的道,不同階層的人盡量互相視而不見。對中國社會,卻是非常有用,這個社會,有“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恒久傳說,有仰視階梯的古老傳統。尤其是那些讀通了《格調》之類書的人,可以玩“自我塑造”,因為富人很可能格調粗俗,而窮人格調可以玩得高雅。

據此書序言說:“通過自身的教養,品位的提高,一個人不需要擁有很多金錢,就可以達到較高的社會地位。”而且,格調似乎比金錢還好,“有錢並不必然是你的社會地位提高,因為這世界上總是有人不在乎你的錢財。但有生活格調卻必然會受到別人的尊重和欣賞,因而提高了你的社會等級。”

處方絕對神奇!提高社會地位無須昂貴的硬件,憑空淩虛白日飛升,豈不妙哉?這真是個自我符號化的時代。

如此格出來的社會地位,或許真有用:到仕女如雲的晚會上,得個滿堂彩,或是昂然闊步商場走一遭,帶著自己吹脹的自信心和腰包。說這是騙術,騙人偏己,或許太刻薄;說這是自我推銷術,恐怕差得不多——格調要被看出來才成為等級,醉翁之意在觀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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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膨脹,與自我懷疑,似乎是現代性的兩個互補的成分,或者說,自我在現代本有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