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許多青少年文學愛好者一樣,我對文學的接觸最早隻是出於興趣。我的小學和中學時代,炮火連天,生活動蕩,朝不保夕。我一麵為每個學期的學費無著而愁苦,同時又如饑似渴地找文學作品來讀,從巴金、冰心到魯迅、鬱達夫。開始是讀新文學作家的作品,後來,延伸到唐詩、宋詞以及許多古典作品。文學使我暫忘外界的煩擾,也使我的內心更為豐富,文學使我更為切近現實和曆史的焦慮,它催我早熟。我在別人享受童年歡樂的時候,便因文學而開始感受人生的憂患。
後來,我就自己提筆寫詩、寫散文了。時間是1948年我還在念初中的時候。我寫這些東西說是一種愛好,恐怕失之簡單。其實,是我找到了一種傳達內心苦悶和抗議的方式。那時涉世未深,對社會、人生的思考也淺,隻是一種積鬱需要宣泄。文學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成為我的最初的朋友。
中學到底還是沒有讀完。1949年那個曆史大轉折的時刻,我像當年那些懷有理想和激情的年輕人那樣,離開了學校,開始了新的、痛苦的,甚至可以說是艱險的人生追求。我自信我當年的選擇,不是由於淺薄,也不是由於輕信,是當年我所接觸的有限的文學,使我對人生有一種向往。文學使我對其理和正義、平等和自由,以及對人性的尊嚴的認識具體化了。我的這些人生選擇,基於對當時的醜惡、黑暗和無邊苦難的否定,而在現實中找到了認為可以實現理想的轉機。這就是我當年投筆從軍的簡單動機,那年我十七歲。
我經受著艱難困苦的磨練,不僅是環境的惡劣,生死的考驗,還有紀律約束下的內心苦悶——對思想自由的渴望,等等。1955年4月我複員回鄉。我聽到內心強烈的召喚,一種願望促使我選擇更為合理的生活。我一麵等待分配工作,一麵借來全部的中學課本,準備高考。當年8月,我接到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我告別了從童年到少年生活過的小木屋、我的年邁的父母,溯閩江,越分水關,沿浙績線一路北行,終於來到古都北京。我投身北大的懷抱——等待和尋找了二十多年,終於在1955年的這個金色的秋天,找到了屬於我的、也屬於中國的這片科學民主的聖地。
在這所校園裏,我從青年到中年,再到走完中年的今天,我已鬢發斑白,竟是人生的秋景了。我把青春獻給了這所校園,這所校園也以它的豐富和博大,以它的自由的空氣、民主的精神滋養了我。
前麵說過,我的小學和中學都是在戰亂和動蕩中度過的。高中剛讀完一年級,時局突變。我放下了書本,離開了學校。這一停頓便是六年,我入北大時,中學沒有念完。所以說,我的中學教育是不完備的。以前我於文學隻是由於愛好,入北大後,便開始了文學的係統學習。50年代的中國教育,在學習蘇聯的大背景下,開始走向新的規範。我在北大的專業是中國語言文學,那時一批有名望的教授都健在,我們的授課老師的名錄列出來,便是中國語言文學大師的一張長長的名單。我慶幸自己,最著名的學校、最著名的老師,還有最著名的圖書館!現在就看我自己的努力了。
我們的學習是繁重的,中國文學史從遠古一直延伸到現代和當代,我們在老師的指導下閱讀了燦若繁星的古今作家的作品。這種在曆史的線索下,以社會發展為參照的關於文學的閱讀和思考,把我先前那種零碎和片麵的知識係統化了。我們於是獲得了一個關於中國文學曆史的整體的印象。現在反觀,有這個係統化的整理和隻停留在零星的層麵,是非常不同的。中國曆史非常悠遠,文化和文學的現象異常複雜,特別是社會發展各階段中社會的、經濟的、政治的各方麵的因素,對文學的影響和製約非常具體也非常深刻。惟有把文學發展放置在中國社會、文化總的環境中加以考察,我們關於文學的意義和價值的評判方是可能的和可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