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活著嗎?我活著嗎?我活著為什麼?
(《蛇的誘惑》)
穆旦的這種自我拷問是他的詩的一貫而不中斷的主題。寫於1957年的《葬歌》,寫於1976年的《問》,不論周圍的環境發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他都堅持這種無情的審判。是不情願的情願,不肯定的肯定,攻擊和再攻擊,不過醞釀最後的叛變(《三十誕辰有感》廣站立在過去和未來兩大黑暗之間,揭示自我的全部複雜性,這是穆旦最動人的詩情。穆旦作為20世紀後半葉非常重要的詩人,他展現那時代真實的殘缺和破碎,包括他自己矛盾重重的內心世界。前麵說的他寫的不是純詩,即在於他詩中出現的都是一種混雜的平常。他就是在這種混雜中思考社會和個人:在被毀壞的樓裏,發現我自己死在那兒,而樓外的世界:
洪水越過了無聲的原野,
浸過了山角,切割,暴擊;
展開,帶著龐大的黑色輪廊
和恐怖……
(《從空虛到充實》)
在穆旦的詩裏找不到純粹,他的詩從來不完美,仿佛整個20世紀的苦難和優患都壓到了他的身上。他不斷聽到陸沉的聲音,他默默守護著昏亂的黑夜,他被黑暗的浪潮所拍打,這是一個騷動不寧的靈魂。但是,為了想念和期待,我咽進這黑夜裏不斷的血絲……(《漫漫長夜》)正是由於他的詩保存這麼多的罪惡和苦難,我們說穆旦因傳達這時代真實的情緒而成為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是恰當的。
話說回來,要是僅僅從穆旦的詩傳達時代的實感方麵考察他的貢獻,那就等於忽略了穆旦最重要的品質。我們不能忽視穆旦作為學院詩人所具有的書卷氣。他絕不媚俗,他的詩給人以莊嚴的感覺。他總是展現著良好教育的高雅情調,此種情調使他的詩具有明顯的超越性。他的憂患不僅在於現實的際遇,他的憂患根源於人和世界的本身。穆旦不是寫實的詩人,穆旦的沉思使他的詩充滿哲理,這就是他的抽象,但又恰到好處。生活中的許多疑懼,他不竭地追尋回答,而回答又總是虛妄,這造就穆旦式的痛苦。我不再祈求那不可能的了,上帝,當可能還在不可能的時候(《我向自己說》),我們從這種絕望中發現深刻。於是我們發現穆旦對絕望的抗議:
零星的知識已使我們不再信任,
血裏的愛情,而它的殘缺,
我們為了補救,自動的流放,
什麼也不做,因為什麼也不信仰,
這是死。曆史的矛盾壓著我們
平衡,毒戕我們每一個衝動。
(《控訴》)
穆旦的詩充滿了動感。他無時無刻不在展示那外在世界的衝突和內心癰苦的騷動。穆旦從來不用優美和甜蜜來誘惑我們,他的無邊的痛苦從不掩飾。而在痛苦的背後,則是一顆不屈心靈的抗議。穆旦的抗議有現實的觸因但基本不屬於此。詩人的敏感使他超前地感到了深遠的痛苦。這種痛苦不是基於個人,甚至也不單是社會,而是某種預感到的無所不在的暴力的威脅:從強製的集體的愚蠢,到文明的精密的計算(《暴力》);他是那樣的厭惡那些與高尚心靈格格不人的世俗氣以及普遍而又無望的模仿(《我想要走》)。作為渴望心靈自由和人格獨立的詩人,他幾乎是以決絕的姿態抗擊對於個性的抹煞和蹂躪。這是《出發》裏的詩句:
給我們善感的心靈又要它歌唱,
僵硬的聲音。個人的哀喜,
被大量製造又該被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