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述兩個明顯的階段中,兩種不同的成份呈現出既衝突又互補的共處關係。非文化傾向的基本價值隻在於觀念的提出,在藝術實踐上更多借助於不動聲色的冷抒情,以及極端的不加任何修飾的口語化,以此對抗風靡一時的意象化。他們詩派的創作集中體現出這種非藝術的藝術特色,韓東《有關大雁塔》是典型的,開頭就是——
有關大雁塔
我們又能知道什麼
這詩句,一方麵暗示文化的神秘和它的不可知性,一方麵以完全漠然的語言表示對文化的冷淡。
究竟非文化的理想能夠在多大的程度上占領詩歌,這需要有力的實踐來證實但詩對於意象乃至藝術裝飾的冷淡,則是已成的事實。在當前這樣令人迷亂的詩歜現實麵前,響起詩人的質問:那些質樸的東西哪裏去了?那些本源的東西哪裏去了?怎樣解釋歸真反樸?(韓東)麵對過份的柔軟的裝飾,這質問的合理性沒有理由懷疑。
內審視生命體驗——最後的皈依
呼喚多年的自我複歸,中國詩爭取到的隻是對詩人個性的承認,承認詩人擁有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心靈,以感應昔日熟視無睹的世界。但詩人運用這些自由顯然不是為自己,而是直接或間接地用以表達對於社會問題的自己的看法。在以往,詩人對世界乃至自身不擁有這種屬於自己的看法的自由。對這個問題的興趣,已成為當前詩運的焦點。
自我複歸或走向內心作為新詩潮的全力爭取,並非一個難以到達的遙遠的目標。但詩人的自我覺醒,卻造出了中國詩歌動人的景觀:一個隱秘的內在世界終於在這種覺醒中被發現。這發現伴隨著對人的不能獨立狀態的否定,開始是作為一個機器中的螺絲釘而淹沒了自我,一旦回到自身,人於是把自身看成了一部機器,一個太陽,乃至一個宇宙。這個內宇宙的浩瀚博大,完全可與外宇宙相比擬。人們為自己的這個發現所震驚,詩歌於是又一次開始沒有終點的探尋。
後新詩潮把對於生命的體驗當作有異於前的追逐:
生命是一個謎,也許永遠是一個謎。它將作為茫茫宇宙的中心問題困擾著我們,直至人類的終結。人類從未停止過呼喚上帝,過去是因為物質的匱乏,現在則因為物質的劇增。科學家將生命作為固體來分解,而文學家則應把生命作為液體來綜合。……科學可以將人類轉移到另一個星球,但無法再造一對生與死。所以,我們依然存在活下去的對立麵和精神支柱;所以,宗教依然以其強烈的光源和科學一同普照人間;所以,幻想依然是使生命永恒的唯一方式。(麥秋:《現代派:我們的看法》,《知識份子》,1986年秋季號)
在先前被現實的糾纏弄得惶恐不安的地方,如今詩人又被生命的不可知弄得惶恐不安:
誰曾經是我,
誰是我的一天,一個秋天的日子,
誰是我的一個春天和幾個春天,
誰,誰曾經是我,
我們不時地倒向塵埃或奔來奔去,
托著詞典,翻到死亡這一頁,
我們剪貼這個詞,刺繡這個字眼,
拆開它的九個筆劃又裝上。
(陸憶敏:《美國婦女雜誌》)
這些反複的詢問表現出焦灼和困惑。人一旦回到自身,人就為自身所折磨。癰苦遙遙無期。
一方麵玩味自身那沒有邊界的感覺世界,他們從來也沒有如此自由的,也可以說是放肆地不要任何指導單憑直覺開掘這個陌生的宇宙。他們為自己的每一個發現驚喜若狂:孩子的彈珠在親昵的區間滾動,水在推動中說出語言,玻璃與玻璃的碰擠充滿和諧,鋼琴上的一隻手從不同的角度向你靠近……這世界竟是這樣新鮮且不可窮盡!
另一方麵,這內在世界一旦被發現,人們被自己所折磨從而經曆了深重的苦難。這世界一如社會,這裏有上帝,也有魔鬼。這個內在的精神實體的自身分裂,造成一個混沌迷亂的空間:上帝和魔鬼的戰鬥無休無止。人以前所未有的自覺占領這個世界。人猛然覺悟作為生物感到生死的玄妙及恐懼。先哲曾經把人喻為自然界最脆弱的一種蘆葦,但卻是有思想的蘆葦,它的脆弱性在於自然界可以輕而易舉將它摧毀。但《巴斯卡感想錄》認為人仍然比摧毀他的宇宙更高貴。因為他知道他會死,盡管宇宙有勝過它之處,但宇宙對此亳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