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沽美酒)你記得跨青溪半裏橋,舊紅板一條。秋木長天人過少,冷清清的落照,剩一樹柳彎腰。(太平令)一到那舊院門,何用輕敲,也不怕小犬哞哞。無非是枯井頹巢,不過些磚苔砌草。手種的花條柳捎,盡意兒采樵,這黑灰是誰家廚灶?(離庭宴帶歇指煞)俺曾見金陵玉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消。眼看他起朱樓,眼著他去嫋表,目艮著也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淒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這一個放悲聲唱到老不僅是社會盛衰的感歎,而且是人生悲劇性的展示。感傷文學從社會層麵引向了更為深遠的境界。
《儒林外史》也是如此淒清的結束。那裁縫荊元焚香操琴:銀挫鏘錐,聲振林木,那些鳥雀聞之,都棲息枝間竊聽。彈了一會,忽作變徵之音,淒清婉轉。作者在最後說:看官!難道自今以後,就沒一個賢人君子可以人得儒林外史麼?他沒有回答,卻賦了一首詞:
記得當時,我愛秦淮,偶離故鄉。向梅根冶後。幾番嘯傲;杏花村裏,幾度徜徉。鳳止高梧,蟲吟小榭,夜也共時人較短長。今已矣!把衣冠蟬蛻,濯足滄浪。無聊且酌霞觴,喚兒個新知醉一場。共百年易過,底須愁悶;千秋事大,也費商量!江左煙霞,淮南嗜舊,寫入殘編總斷腸。從今後,伴藥爐經卷,自禮空王。
吳敬梓生於康熙四十年,死於乾隆十九年。也是康乾盛世的一個知識分子。以上列舉的這些詩文家大體都生在同一個時代,他們出生不同,性情遭際各異,為什麼不約而同地通過各不相同的文學標式放出悲聲?這正是類似大觀園中秋月夜的那種感應。金縷玉衣,鍾鳴影食,繁華昌盛,轉眼間都是紅樓一夢。表麵上的社會繁盛,掩蓋不了知識分子內心的憂愁,這裏有社會的多種壓迫,也有更為覺醒的人生。林庚曾經把唐人的創作境界概括為少年精神。他說:
當唐代上升到它的高潮,一切就都表現為開展的解放的,唐人的生活實是以少年人的心情作為它的骨幹。王維炒年行》: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鬃馬高樓垂柳邊。高適《營州歌》: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李白《金陵酒肆留別》: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勸客嚐,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唐人的詩篇正是這樣充滿了年輕的氣息,一種樂觀的奔放的旋律。少年人沒有苦悶嗎?春天沒有悲傷嗎?然而那到底是少年,春天的。
要是說唐代詩歌是少年精神,那麼清代詩歌則充滿了暮年景象。袁枚字子才,生於康熙五十五年,卒於嘉慶二年,他在康熙盛世生活了近十年,而占有乾隆盛世的全部年代,可算是太平盛世的一位才子了。但即使如此榮幸地沐浴了清代極盛太陽光輝的袁枚,也同樣預感到了末世的寒冷。他有一首著名的絕句《沙溝》:
沙溝日影漸賺朧。隱隱黃河出樹中。
剛卷車簾還放下,太陽力薄不勝風!
這時坐在車中的詩人,想趁著黃昏時節的日光欣賞一番黃河沿岸的沙溝樹影以及婉蜓而去的長河。但是剛剛掀起的簾子不得不再放下來,太陽力薄不勝風。畢竟已是末世的餘輝,再也發不出強烈的光束了。一股寒氣就是從這裏悄悄地穿射過圓明園的正大光明殿和承德避暑莊的煙波致爽樓的縫隙,使人不能不發出寒顫。
三、充分完成的詩歌時代遍野的悲風預示巨變
這是一個充分完成的時代。不論是詩詞或是小說、戲劇都達到了一個幾乎無法再往前走的境界。作為長篇小說的《紅樓夢》是不可企及的。《聊齋誌異》在短篇小說中也創造了古典文學的髙峰。戲劇如洪升的《長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都是古典戲劇中的傑作。至於詩歌,包括詩和詞,文學史中所述多半草草。其實清詩可以直薄古人,不僅詩人眾多,且派別紛紜,有尊唐、宗宋等派別,大抵是按取法前代而分。按詩的情趣、審美來分的,又有神韻、性靈、肌理諸說。各派均有大的詩人以為旗幟,從者甚眾,成績斐然。但是曆來對清詩評價不高,不是他們缺少才分,相反,清代詩人的創造力,至少比它的前代元、明要強,而且留下了不少可供傳頌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