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老人文體的辨識
在新時期的散文中,除嚴文井外,還有幾位年長的前輩散文家,他們的作品給沉寂的散文界帶來了新鮮的空氣。早年畢業於北京大學、後來長期從事編輯工作的張中行,可算是散文中的一位奇人。他的文字雋永而本色,人生、學識的深厚積蘊在他筆下化為充分自由的佩佩而談;毫不矯飾的自然平實之中隱約透露瀟灑人生的睿智。試錄近作《奇人奇跡——且說王世襄先生》中的一段:
王先生的所治是中國舊有的,可是在國學裏幾乎沒有地位。說幾乎,是因為過去也有名為《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天工開物》的書,專看名色,王先生的獾狗、蛐蛐可以插入前者,明式家具可以插入後者,那就也成為國學。其實不是這麼回事,蓋古人講草木蟲魚,意在治經,講器物製法,意在致用,王先生不然不然,借用世俗的評語,是研究玩的,古人是不想也不敢這樣的。
這篇隨筆(屬於我們所論散文的範圍)洋洋灑灑寫了七千餘字,說的是王世襄,卻活活畫出了張中行。王先生的博而雜、廣而專,恰恰也是張先生的自況。張中行開篇講,很久就想認識王先生了,隻是對結識名人懷有戒心,可見張是引王以為同儔的。以上引那段文字為例,可以看出張中行不僅博學多才而且思想的不拘一格和對於傳統的態度完全有別於舊文人的習氣。
北京大學的金克木先生新時期以來是散文界最引人注目的一位崛起者。金克木早年是位詩人,後來成為東方文學專家,他的散文創作鮮為人知。直至新時期到來,在散文的平靜之中,他的創作進人盛期。金克木是以詩人的靈動智慧和學者的卓學博識而進人散文世界的,他的散文以濃厚的文化品性而自成一格。《科學藝術叢談》(1986)和《文化獵疑》(對)兩書在散文中引進了科學文化的內涵,而在科學小品中滲透著詩性的光耀。當然,最重要的一本散文著作是1992年出版的《金克木小品》。其中絕大多數作品均作於80年代後半期以至90年代,這時作者已是80歲上下的人了,但筆力之雄健,思路之活潑足以令無數青年作者心折。
金克木《燕啄春泥》一組小品談的都是把自然科學的原理用於人文學科的內容,一方麵顯示了作者的為學者的博學,一方麵當他將二者加以聯係的時候,又顯示出作為作家的聰慧靈動。例如他在高與低的題目下談《笛卡兒的死》,文字生動平易,而所涉及的內容都精辟透徹,文章短不過數百字全文如次
17世紀笛卡兒是數學家兼哲學家。他提出我思故我在,以懷疑論摧毀了神學的思想根基,成為歐洲近代思想的開山祖師,但又以二元論遮掩。他聽到伽利略受迫害就不敢發表自己講到太陽中心說的著作。他受那位著名的瑞典女王克利斯蒂娜之聘,1649年10月到瑞典,不敢違抗女王的清晨五時講課的規定,每晨在寒風中奔波,次年2月得肺炎去世。笛卡兒和培根一樣,哲學思想最反傳統,但反抗現實權威卻無勇氣。培根是和笛卡兒並列的另―位開山祖師。他提出知識就是力量,反對經院哲學的教條主義,要求打破偶像,自己卻做大法官而以被控受賄而罷官,成為著作家。這樣看來,高和低並存於一人之身不是什麼稀罕事。魔鬼撒旦不是也在上帝的樂園裏嗎?若不然,他又怎能誘惑亞當、夏娃呢?
金克木以學者寫散文,借散文體式的活潑自由化學術性的嚴肅為機趣是他的一大貢獻。以《文學史三題》為例,其中《現代中國文學》從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的重新出版講起,指出錢著隻講今中之古固然是舊的正統觀念作祟,但認為隻講魯、郭、茅,到80年代才加上老、巴、曹,補進艾、丁、趙,難道不是另一種正統思想作怪麼?他在列舉若幹非正統的文學現象之後指出:若真以為文學是民族心聲和時代反映,那麼,隻看局部,不顧其餘,宣揚正統,抹殺旁支,如何能見全貌而考察整個國家人民的素質和心態呢?這樣隨想式的發揮,避開了學術論文的嚴肅枯燥,使這些充滿智性的論析得到生動的表達,是此類散文隨筆的優長之處。金克木的這類散文寫得精采的有《五四一疑》、《兩個七十周年的聯想》等。
從張中行到金克木,值得提及的還有季羨林和蕭乾,他們的散文通過豐富的人生體驗,傳達的是剛正的不作阿諛迎合的思考。這些散文顯示出一代知識分子拒絕媚俗的情誌。青春活潑的姿態不因年事之高而顯出衰落,反之,倒是愈老而思維愈為不拘。其鮮明例子,如季羨林的《懷念西府海棠》,這是一篇奇特的悼文,它為北大燕園兩棵無辜被伐的西府海棠而作:在這風和日麗的三月,我站在這裏,浮想聯翩,悵望晴空,眼睛裏流滿了淚水。作者寫了這最後一句,意猶未盡,又在文末附記了如下的字句:1987.1.26寫於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專家招待所。行裝甫卸,倦意猶存。在京構思多日的這篇短文,忽然躁動於心中,於是悚然而起,援筆立就,如有天助,心中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