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進
案頭上翻開的是朱增泉的三部待出的詩稿:《中國船》、《生命穿越死亡》和《憂鬱的科爾沁草原》。
這三部厚厚的詩稿,這幾天帶給我奢侈的藝術享受。可以說,朱增泉是優秀的抒情詩人,是郭小川之後最有影響的政治抒情詩人,也是李瑛之後最好的軍旅詩人之一。這三部詩稿帶給我暖暖的回憶,我和朱增泉相識於1991年,算來已經是二十一年的老朋友了。
1991年,我到石家莊參加河北詩人劉章的研討會。當年我的兒子考上北京大學。按照當時的規定,北京大學和複旦大學的新生在跨入校門前,得先軍訓一年,北京大學的新生是到陸軍學院,地址也在石家莊。於是,我到石家莊又是去開會,又是去送兒子。我主編的《外國名詩鑒賞辭典》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9年出版的,這部辭典銷量超過萬冊,還得了北方十八省市的圖書獎。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這家出版社,聽說我到了石家莊,從未謀麵的社長和主編請我吃了一次飯,第二天又幫助我把兒子送到陸軍學院。
研討會期間,詩評家張同吾告訴我,朱增泉想請我們幾個人去他部隊看看,互相認識一下。我在《解放軍文藝》和其他一些刊物上讀過朱增泉的詩,印象中這是一位老山前線的將軍詩人,其他的不甚了了。
朱增泉在晚上來車把我們接去,下車一看,哇,這個軍人怎麼這樣儒雅和英氣呀!讓我想起大學時代讀過的一部蘇聯小說,作家寫到主人公跳出坦克那一瞬間時,用了一句非常漂亮的俄語:“哦,我的軍神!”於是就鬧出了詩歌界一時傳為笑柄的故事。我問:“朱政委,你是哪所大學畢業的?”朱答:“早稻田。”我說:“啊,留日的。”朱增泉大笑:“我早年在稻田勞動啊!”後來才知道,1959年他在家鄉江蘇無錫參軍時,隻有高小文化。靠著長期自學,後來通過成人自學考試取得了大專學曆。再後來,這位博覽群書的將軍,就不止於大學學曆了,不信請讀讀他最近推出的五卷本《戰爭史筆記》。
這部一百四十餘萬字的巨著,全程回顧了中華民族波瀾壯闊的五千年戰爭史,給我們帶來的準確信息是:朱增泉從一個將軍完成了華麗轉身,不但轉身為詩人,不但轉身為作家,而且現在又轉身為學者了。《孫子兵法》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戰爭史筆記》有史有論,史家膽識,兵家眼光,詩家情懷,不僅受到軍內外讀者歡迎,而且獲得軍事史、戰爭史專家的好評。我讀後的最強烈的感受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另一個強烈感受是:我的這位朋友,武可統兵,文可治學,令我從心眼裏佩服。
在我的記憶裏,無錫是個出人才的寶地。民間有個說法,“惟楚有材”,其實吳楚相近相鄰,無錫也是人傑地靈。這裏出畫家:東晉時期的大畫家顧愷之、民國時期的大畫家徐悲鴻都是無錫人。這裏出文藝家:明代寫《徐霞客遊記》的地理學家、旅行家、文學家徐霞客、創作《二泉映月》的民間盲人音樂家阿炳、新詩的先行人劉半農也均出自梁溪。另外,榮氏企業的創始人榮德生、當代漢字激光照排係統創始人王選、國學大師錢穆、還有被我們這一行稱為“學術昆侖”的學者錢鍾書,都是無錫人。
化外在為內心,化事件為感情,化經驗為體驗,這就是詩的生成過程。詩人是這樣的人:似僧有發,似俗無塵,做夢中夢,悟身外身。他是本真生命的言說者。內化是寫詩的基本功,詩人對物理世界沒有興趣,他視於無形,聽於無聲,對客觀世界進行主觀的內醞釀、內加工,使外在的一切露出它的本相和本義,成為詩的美妙世界。所以,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裏說:“一切景語皆情語”,“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朱增泉的詩,無論軍旅詩、抒情詩、政治抒情詩,不一定都是在寫軍旅生活,但是都是在寫軍人,他寫的都是戎馬軍人眼中的時代與世界。從把群山看作頭戴鋼盔的士兵方陣的成名作《鋼盔》開始,可以說,在朱增泉的詩的世界裏,無論什麼題材,一切皆著軍人色彩,或顯在,或潛在。
翻開這三部詩卷,兵氣迎麵撲來。阿爾泰的樺樹林,秋天全都披上黃金甲,“參加一年一度的閱兵盛典”;至於黃河冰淩,幹脆就說:“黃河冰淩,兵也”。即使“夜讀”,詩人的感覺也是:
書籍如列隊的兵甲
在四圍排排肅立
等待我檢閱
真是“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我想起李白《從軍行》裏的句子:“笛奏梅花曲,刀開明月環。鼓聲鳴海上,兵氣擁雲間。”朱增泉詩篇的兵氣的確是“擁雲間”的。而且朱增泉後來轉戰到航天戰線,也為“開辟天路”付出了他的心血,他的確到了“雲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