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龍須鄉回來後,石西還像以往一樣泡在鳳凰鎮衛生院裏,但林紅再沒有給過他一個笑臉兒。兩個小護士很快就發覺了他們之間的變化,她們知道不可能從林紅口中探聽到什麼消息,便一起把矛頭指向了石西。石西這回也是嘴裏含了石頭,死活不撂一句實話下來,但他的表情讓小護士猜測一定是他對林紅做了什麼,便當林紅是在跟石西鬧小脾氣,都沒當回事。可是一個月過去了,林紅對石西的神情竟是愈發冷淡,石西愈是殷情,林紅愈是不買他的帳,到後來不僅不和他說話,連他送來的東西也不吃了。兩個小護士這些日子沒少得石西的好處,這會兒看石西耷拉著腦袋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那可憐巴巴的樣兒,就覺得林紅這脾氣鬧得太過了。她們哪裏想到這時的林紅已是執意要讓石西消失了,但這麼長時間相處,石西的好脾氣讓林紅實在開不了這個口,所以她是有意要用冷漠來讓石西知難而退。石西知難,卻不退,不管林紅那臉兒有多冷,仍然一如既往地泡在衛生院裏,早中晚做好了三餐等著林紅回來,林紅不吃,他也不勸,隻是沒事就腦門上堆起三道摺子、撅著嘴唇盯著林紅看。
終於有一天,一整天大家都沒有看到石西的影子,晚上回宿舍看到冷鍋冷盤子,兩個小護士便迫不及待地到不遠處石西租來的房子裏,卻看到門上落了鎖。石西每個月總要回市裏一兩趟,但從來沒有像這次這樣不辭而別的,所以,小護士們便認定是林紅傷透了石西的心,石西生生是給林紅氣跑了。這晚,兩個小護士想找林紅說說話兒,但林紅宿舍門關得嚴嚴實實的,任她們怎麼敲門,林紅在裏頭硬是不發出一點聲音來。第二天上班,一上午接了兩個孩子出來,忙忙碌碌就過去了。到了下午,來了一個挺著六個月肚子的農村婦女做引產。林紅在給她做檢查時,指出她孕期實際上已經過了七個月。婦女沒說話,丈夫在邊上忙不迭地說:“七月就七月,照做!家裏窮,養不起這麼些小丫頭。”林紅和小護士們便知道了這都是B超惹的禍,鄉下人家一心想要個兒子,超出來是個不帶把的,便像觸黴頭般,要把那塊肉給剔掉。這類事情大家見得多了,也不多言,一個小護士便帶婦女去衛生間裏尿尿排空膀胱,回來平臥在產床上。消毒皮膚,鋪上無菌洞巾,林紅取了根21號有針芯的腰麻穿刺針,戴了無菌手套的手在婦女小腹上按了幾下,選擇好穿刺地點,垂直刺入。針尖穿過皮膚、肌鞘和宮壁,進入羊膜腔。床上的婦女口中含著一條毛巾,雙目緊閉呼吸急促,疼得整個臉部都在痙攣。林紅手腳利索,拔出針芯,見有少許羊水滲出,便將吸有“利凡諾液”的注射器與穿刺針相接,先回抽少許羊水證實針頭確在羊膜腔內,再將藥水徐徐推入。林紅離開產房前囑咐小護士們觀察那婦女一會兒再放她走,自己一個人到外麵推了車馳出了醫院。這天黃昏時,滿天的霞光在鳳凰山頭盤恒不去,柔軟的斜輝從金燦燦的山頭飄過來,落在土地廟的院落裏。素首素麵的林紅坐在院裏一株老老的槐樹下,在她的邊上,還坐著土地廟裏兩個年齡最大的尼姑。老尼姑們長長的眉毛垂下來遮住眼睛,也遮住她們的生命。林紅常常在懷疑自己下一次來是否還能見到她們,但兩年過去了,這些老尼姑還像她第一次來一樣,一整天坐在陽光裏,從不與人交談。生命在她們身上似乎出現了奇跡,她們似乎就要這樣一直活下去,直到地老天荒。土地廟裏有終年不散的繚繞煙香,每次林紅來都在貪婪地呼吸,讓那些耽於紅塵又遠離紅塵的煙氣在她體內回蕩。有時廟裏還會有鍾聲,鍾聲裏的林紅便會閉上眼睛,摒除盡所有複雜的心思讓自己沉入到虛空中。虛空是一種境界,當然不是林紅所能達到的,但至少這一刻,她會感到輕鬆,感到全身上下有種暖暖的血液在流淌。兩年前的那個黃昏,林紅在婦產科裏替一個孕婦引產,孕婦張開雙腿已經兩個多小時了,腹中的死嬰仍然不見動靜。工作一天的林紅已經很累了,她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最後伸進孕婦的身體檢查,觸到死嬰後忽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抽出手來,看到自己的中指指尖劃破無菌手套露了出來,上麵沾了些白色的粘狀物,而這些粘狀物與平時接觸到的孕婦分泌物顯然不同。當她最後明白過來那是死嬰的**時,喉頭立刻感到一陣腥鹹,好象有了要嘔吐的感覺。可當她衝進衛生間抱住馬桶時,那些翻江倒海樣在她體內奔湧的力量卻是引而不發。她幹嘔了將近半個小時,什麼也沒嘔出來,那力量卻仍在她體內翻騰,並讓她的全身變得徹骨的涼。後來她在薄暮的街頭奔跑,她不知道自己那時要做什麼,心裏隻想著離開醫院越遠越好。她就在那次經過土地廟時第一次被煙香吸引,她彎腰停在廟門前,剛好可以看見一隻粗大的香爐內梟梟騰升的煙霧,那些煙霧仿似已經繚繞了無數年,它們這時緩緩飄進林紅的體內,平息她心中的躁動。林紅從此開始不間斷地到土地廟來,不為祈福,不為占卜,隻為了能在這裏靜靜地呆上一會兒,聞一聞讓她上癮的煙香,聽一聽傍晚時那悠揚的鍾聲。
第二天中午,兩個小護士到外麵買了些陝西涼皮來吃,也替林紅帶了一份。三個人悶頭吃涼皮時,倆小護士便拿嗔怪的目光不住瞟林紅。林紅知道她們怪她氣走了石西,但她隻能裝著沒看見。陝西涼皮冷冰冰的吃起來沒一點暖和氣,三個人都沒吃完就扔了。這天婦產科裏挺清閑,林紅便吩咐兩個小護士有事到後麵宿舍裏叫她,她要去休息一會兒。這兩天林紅神情低落,倆小護士知道她性格怪僻,這會兒最好不要打攪她。到了下午四點鍾的時候,昨天來打了“利凡諾液”引產的孕婦來了,一個小護士便到宿舍裏去叫林紅。她叫門的時候林紅慌忙把一些照片塞到枕頭底下,飛快地換了白大褂來到婦產科。兩個小護士現在其實都已經能獨產做業了,但她們還需要林紅在一邊照看,這樣,她們心裏才有底。孕婦分開雙腿躺在產床上,宮頸口開全之後,嬰兒的頭發先露了出來。倆小護士籲了口氣,都輕鬆下來,林紅便也坐到一邊去翻看一本雜誌。那邊倆小護士開始忙活,大約十分鍾之後,嬰兒出來了,林紅聽見倆小護士竟同時發出一聲驚呼,慌忙站起來奔過去。引產的嬰兒已經抱在小護士的手中,是個女嬰,但這個女嬰小胳膊小腿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難怪倆小護士驚呼了,林紅見了都詫異得厲害。她在婦產科已經三年多了,從來沒有見過打了“利凡諾液”居然還能活著的嬰兒。在她的記憶裏,這種事情好象也從沒聽酒鬼醫生提起過。林紅不及多想,隨手在拇指上纏上些紗布,在嬰兒嘴裏和鼻子前抹了一把,替嬰兒清理了粘液和羊水。嬰兒還隻是小腿小胳膊亂動,眼睛閉得死死的不作一聲。林紅下意識地倒提起嬰兒,在她腳心裏猛拍了幾巴掌,嬰兒居然緩過氣來,發出一些微弱的哭聲。抱著嬰兒的林紅這會兒有點無措,她帶些詢問的目光投到床上孕婦身上時,那孕婦卻臉色煞白,目光四處遊移,不敢與林紅的相碰。後來林紅讓小護士先送孕婦到監護室去,自己給嬰兒洗了身子,給她注射了一針肺血管擴張劑,防止孩子因呼吸窘迫而死亡,最後到壁櫥裏找一塊別人遺留下來的毯子把孩子裹好,就往監護室給那孕婦送孩子。監護室裏居然沒有人,林紅怔了怔,立刻氣呼呼地在走廓裏大聲叫那倆小護士的名字。倆小護士從值班室裏跑出來,看看空空的監護室,也傻了眼。她們剛才把孕婦送到監護室交給她的丈夫後便離開了,沒想到這一會兒的工夫,倆大活人就不見了。那倆大活人是死是活跟她們沒什麼關係,關鍵問題是林紅現在手上還抱著一個哭泣的女嬰。如何處理這女嬰,立刻就成為一道難題擺在了婦產科三個小姑娘的麵前。天黑下來了,三個小姑娘還呆在婦產科裏,那女嬰躺在她們麵前,臉色泛著些鐵青,氣息微弱,斷斷續續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嗚咽。林紅的臉色這時冷得厲害,倆小護士連大氣都不敢喘。後來林紅說:“你們倆回去吧,這裏由我來照看。”倆小護士想說什麼,可看看林紅冷冰冰的臉,終於怯怯地起身離開了。空蕩蕩的婦產科裏現在就剩下林紅和那個女嬰了,照林紅的推測,這個女嬰雖然在誕生時沒有死,但她肯定活不了多長時間,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最多再熬三兩個小時就會死去。這樣想,林紅就輕鬆了許多。林紅對著女嬰呆坐著想心事,忽然女嬰的哭聲響亮起來,小胳膊小腿扭動得也厲害了些。林紅抱起女嬰,發現女嬰尿尿了,便有些哭笑不得地替她換了尿布。後來女嬰一直持續不停地哭泣,小嘴還一張一合地吐泡泡。林紅知道她餓了,出生到現在五六個小時了她還滴水未進。林紅便調了杯糖水,用湯勺一點點地喂她。女嬰的臉色這時居然泛出了些紅潤,滿是皺紋的腦門也舒展了許多。林紅喂她糖水時下意識地摸摸她的小臉蛋,忽然覺得有些不願意見到即將到來的死亡了。這個念頭生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林紅端詳著女嬰粉色的小臉和小小的身子,體內生出迫不及待想做些什麼的衝動。可她什麼都不能做,她隻能守在這個女嬰麵前,等待死亡的來臨。下半夜,女嬰哭聲愈發嘹亮了,那哭聲像夜裏的一枝煙火,直衝到黑暗的蒼穹上。林紅不住輕拍著女嬰小小的身子,嘴裏不知覺地哼著一首記憶深處的兒歌,心裏被一些憂傷的情緒充滿。女嬰的臉色開始一點點變得陰暗,適才扭動得厲害的小胳膊小腿也漸漸變得無力了,但隻有它的哭聲,仍然頑強地刺穿著黑夜,發出一些讓林紅感動的力量。林紅後來把嬰兒抱在了懷裏,像一個媽媽樣輕輕晃動。在嬰兒哭聲漸弱時便使勁掐嬰兒的腳和手,以便讓她的哭聲再度嘹亮起來。林紅知道,如果孩子沒有了哭聲,那麼死亡便已將她帶走了。小小的生命,她來到這世上不足一天的時間,便又要匆匆地離去,那麼,她又何必要誕生呢。林紅後來想到,這孩子其實是不願意死去的,她停止了扭動隻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哭泣上,隻是為了能夠向她證明她還活著。活著雖然是這麼痛苦的事情,但是女嬰仍然選擇了活著,哪怕隻能多活一分一秒。林紅眼裏濕濕的,更緊地抱著嬰兒,嘴裏喃喃念叨著:“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我會延續你的生命的……”女嬰終於在黎明將至時死去了,她的哭聲像是生命的休止符,在一些細若遊絲的嗚咽最終消散後,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守候女嬰一夜的林紅沒有感到絲毫疲倦,她站在窗口盯著遠方那片氣勢磅礴泛著青白的雲層,一些久違的激情讓她這個早晨,迫不及待想要擁抱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