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夜嬰(13)(1 / 2)

在城市的街頭遇到老鄉,這挺正常的一件事,而且這場邂逅在林紅與洪春分手後顯然已經結束,甚至林紅在轉身向前的時候就已經把這個老鄉拋在了腦後。林紅和洪春向著街道兩頭各自走去,距離越來越遠,林紅拐過一個彎道後,倆人便不在了一條直線上。但行走的林紅這時忽然停下來,心裏被一些不安困繞,隱隱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了。冬日正午的陽光羞澀地落在街道上,被暖暖的空氣包圍的林紅不由自主地沉入到一些記憶中的場景裏去。她想起自己就是在五叔殯葬上認識的石西,而洪春是五叔的兒子。洪春是個孝子,為了風光大葬五叔,不惜賣了家裏的老宅。那次殯葬是村裏十幾年最風光的一次,全村人都在那天傍晚時湧到出殯隊伍的兩側,簡直比趕集還要熱鬧。送殯隊伍的最前麵是個精壯的中年男子,手執一根前頭帶鐵環的木棍,鐵環兒挑著一隻燒得正旺的火球,村人管這個叫“明火引路”。緊跟其後的,是一麵丈餘高的紅幌,上書“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五叔千古”及五叔的生辰猝辰及親屬名姓。紅幌之後,兩個漢子抬一張方桌,上麵擺了些香燭果品點心,走一會兒便要放下來歇一會兒。方桌之後,是色彩鮮豔的三頂紙轎,兩大一小,大的在中間。村裏人都知道中間那頂大轎內放的是五叔的牌位,前後兩頂小轎是給閻王爺派來引路的牛頭馬麵坐的。紙轎做得逼真,紮得精致,紅色轎身,其間布滿各色彩條,還有些“鬆鶴延年”一類的圖案裝飾其上。紙轎兩側,各有數人一路將一些小小的火球拋向空中,那小火球是用棉球浸了煤油做成的,村人管這個叫做“散路燈”。紙轎之後是四個大漢抬著的五叔的棺木,一身重孝的洪春手搭在棺木上邊走邊放聲大哭。棺木的後麵,垂首走著一拔白晃晃的孝子賢孫,他們身著白色孝袍,頭上頂著孝帽,腰上纏著麻繩,手執飄著白條的哭喪棒,走一會兒便要伏在地上哭一會兒。哭聲響亮,在後頭許多嗩呐手賣力的伴奏中顯得很有節拍。殯葬隊伍綿延數十米,有大小火球可視,有哭聲嗩呐可聽,場麵頗為壯觀,難怪搞民俗的石西一見之下便忙得手舞足蹈了。林紅腦子裏清晰地把數年前殯葬的場麵過了一遍,卻仍然不得要領。她想把心裏的不安拋開,但眼前晃悠的仍然是那次殯葬的場麵,這樣,她不得不再次把那次殯葬的情景在腦袋裏重新過一遍。這一次,畫麵停在了那群身著白色孝服的孝子賢孫身上。孝子賢孫們全都伏在地上,隊伍重新向前走動時,他們也都緩緩站了起來。林紅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精瘦精瘦像風幹的茄子似的女人臉,這張臉的後麵,依次出現的是不同年齡的七張未脫稚氣的麵孔。這些麵孔雖然個個麵有菜色,但年輕讓它們仍然飽滿。走在街道上的林紅想起這些麵孔是洪春的婆娘和他的七個孩子。

林紅心中一緊,她知道自己已經抓住了問題的關鍵。再想一下,她便變得急切而衝動起來。她的手撫在自己的小腹上,再次感知了另一個生命輕微且迫切的顫動。林紅不再猶豫,她飛快地轉身,向著來時的街道跑下去……

第二年春夏之交的時候,林紅再次聽到了嗩呐聲。小車在黃泥路上顛簸,林紅囑咐司機開得再慢些。出租車司機看出林紅是個懷孕的女人,所以這一路上也開得小心翼翼,生怕把這女人給顛出毛病來。通往龍須鄉的黃泥路因為前幾天的一場雨,所有的坑坑窪窪裏都是泥漿,小車一路輾過去,泥漿便濺得到處都是。一路上司機不住地埋怨林紅怎麼會到這種破地方來,林紅也不和他計較,隻是一手緊抓住門邊的扶手,另一隻手抱緊了一個通體粉紅的塑膠娃娃。前麵那輛拖垃機還是個小小的黑點時,嗩呐聲便隱隱地傳了過來。黃泥路窄,司機把車往邊上靠了靠,有意躲著前麵的拖垃機,司機還隨口冒了一句:這肯定哪家又死人了。前麵的拖垃機越來越近,嗩呐聲便更響亮了些。那嗩呐明明吹奏的是前段時間流行的《纖夫的愛》,可在這空曠的田野公路上卻仍然散發著種陰涼的死亡氣息。拖垃機終於與出租車擦肩而過了,林紅打開車窗盯著拖垃機上的人看,目光劃過一張精瘦精瘦像風幹的茄子似的女人臉時,心裏悚然一驚。接著,在女人的邊上,她看到了一具棺材和圍著棺材全身裹著孝衣孝帽跟蠶寶寶似的七個孩子。林紅大叫停車,車子停下,司機想問林紅有什麼事,林紅卻拉開車門下去了。林紅追著拖垃機跑了兩步,嘴裏高聲叫一個女人的名字,前麵的拖垃機很快停下了。司機看到拖垃機上下來了個一身重孝的鄉下女人,她跑到林紅麵前時點頭哈腰,一副感激涕淋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