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托尼教授!說不定他知道。於是我忙問他今晚有沒有月食。

老家夥兩眼一瞪:“沒有現在的天文資料我根本不知道月亮的方位,叫我怎麼告訴你!”

我感到一陣透心的發涼,雖然我不清楚今夜的失敗會給莎莎帶來什麼,但僅憑她臉上那種超乎尋常的悲傷我也知道,後果一定很糟。但是老家夥又接著說道:“除非……你能將某次月食的準確情形告訴我。”

他一說我便想起在我過二十六歲生日的那晚發生過月食,我還記了日記的。

“……沒有!真沒有!”老家夥聽完我的敘述,一句話把我打進了冰窟。人群的喧嚷已漸漸失去控製,有幾個人已經衝上了圓台,推搡著頭人威普。莎莎絕望地啜泣著,晶亮的淚水滴在了我的手上,讓我感到撕裂般的心痛。但是,我又的的確確幫不了他!

“你急什麼?有你什麼事呀?”教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慢吞吞地接著說道,“現在是晚上十一點了,我算出再過四十分鍾月食就會開始。但那已不是今晚,而是明天淩晨了。”

我一下子樂得蹦起三尺高,這個老家夥居然在耍弄我!不過我顧不得和他理論,拉起莎莎就往圓台奔去。莎莎顯然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驚愕地看了我一眼,然後便溫馴地任由我拉著他狂奔。

終於登上圓台了,我一把推開正在糾纏威普的人群,大聲說道:“頭人沒說錯!大神是要拿鏡子的。但大神昨天托夢給我說今晚有事耽擱,要遲一點再來拿。等到十二……啊不,”我手往天空中一指,“等到月亮升到那裏的時候大神才會來!”

莎莎沉靜地看著我,她的雙眼如同暗夜裏幽遠的星星。

人群隻愣了一下便看出我不過是被收留的一個小人物,他們根本不相信我。在這樣的時刻我和威普都像是大海裏的孤舟。

一股熱血衝上了我的頭頂,我一把撕開衣襟露出胸膛,然後一字一頓地說:“如果等一下證明我說謊,我願意死在這裏!”

四周霎時便寂靜下來。我緩緩走到台上的石柱旁,遞給莎莎一根繩子,然後我把手反背在石柱上,說:“捆住我,莎莎。”

在莎莎動手捆我的時候我悄悄地捏住了她的手。她驚惶起來,局促不安地看了眼四周又求饒地看著我,我稍稍地加了一把力才又放開。

托尼教授的確是當之無愧的科學天才,他穿破九千年的時間阻隔居然一分不差地推測出了這次月食。當月亮緩緩滑到我手指的那個方位時月食開始了。

狂歡。大火又重新燃起,照亮暫時沒有月亮的一片世界。那麼多人,那麼多人!先人們吭唷著無字的歌謠,喑啞而激昂。即便歌謠無字,即便時光阻隔九千年,但我還是聽懂了,那是對神秘自然和無窮宇宙的不盡向往。這就是我們的先人啊!這就是我們的先人的歌啊!

狂歡使人們徹底忘記了我,於是我被稀裏糊塗地捆了一整夜。

一切便順理成章地開始了。

現在我已成了威普的助手,得以登堂入室地進入他的房屋。我這才發現威普有著極高的智商,不比托尼教授差多少。九千年後我們找到的那些黑石上的真理除了由上代人傳留下來的之外,很大部分都是由他發現的。他用水晶石磨成鏡片觀測星空,他建立了一套足以與歐幾裏德幾何原理相媲美的幾何,他甚至用木頭造了一架完全符合空氣動力學原理的能飛的滑翔機,而上次他對月食的預測僅僅錯了一個小時!

這個公元前七千年的頭人整整超越了幾十個世紀!

看得出威普對我很滿意,他並未深究大神是如何給我托夢的。白天他忙著安排軒人的生活,晚上,總是獨自坐在淒冷的夜色裏向永恒的宇宙傾注智慧,他那種孤獨而莊嚴的身影常常令我產生一種神聖的感動。在人類漫長的曆史中,不知有多少像威普這樣的天才曾經忍受孤獨並在孤獨中探求真理啊!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最終湮沒無聞了。比如我知道的,威普的名字便沒有流傳下去,而實際上他具有站在任何一本史書裏的資格。可惜時間的黃沙太厚重了,人們看到的隻是袒露出來的一小塊表麵。

我唯一的不安是關於米高,這個麵色陰沉的中年漢子對我似乎特別在意。時不時的,我的後頸會感覺一道冷冷的目光,那就是米高在看我了。但這點不安根本不算什麼,它怎能和每天能與莎莎見麵的快樂相比呢?

莎莎有烏黑的眼睛,莎莎的肌膚像琥珀一樣的柔滑,莎莎在草地裏穿行的時候就像是一隻鳥。我們在繞著薄霧的叢林裏奔跑,在散落著紅色果實的溪流旁嬉戲,在高山之巔目送太陽一點一點地落下並把世間萬物沉入空茫……

莎莎的眼睛裏充滿快樂,十九歲的莎莎快樂起來的樣子真是動人極了。

我們經常都會碰到莎莎樹,今天更是發現了一大片,嬌豔的果實如同寶石墜滿枝頭。莎莎歡呼著使勁蹦起,摘取著一顆又一顆的莎果。

“給,這個最大。”莎莎遞給我一個,許是因為用了力,她的臉燦若雲霞。

我接過來,我感到漿果上還帶著她的體溫,一股奇妙的情緒驅使我把莎莎果送到嘴邊,然後,我輕輕地在上麵吻了一下。

莎莎真的臉紅了,她緊張不安地埋下頭:“你怎麼……不吃?”

我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這一刻我感到她重重地驚跳了一下,但並沒有掙開。這鼓舞了我,我幾乎是衝口而出:“莎莎,我喜歡你。”

她低著頭沒出聲,但我的手指上卻突然感到了兩顆淚珠的垂落。我嚇壞了:“怎麼了,莎莎?為什麼哭啊?是不是我說錯了?”

她抬起頭,一種近於幻滅的悲傷從她的眸子裏射向我,我從未見過誰的眼睛會悲傷若此。

莎莎就這樣看著我並對我說:“以後不要再理我,好嗎?”

“你不僅有語言天賦同時還有舞蹈天賦。”托尼教授不無揶揄地叼著煙鬥評價道,這時我正渾身無力地躺在床上。隨著托尼教授的講述我才知道那天我離開莎莎後便鑽進果園吃了一大堆發過酵的果子,然後便像模像樣地跳了一通迪斯科。而極具欣賞水平的軒人們也立即受到感染迅速加盟,結果引發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

“而且,有人已經把這些動作加到壁畫上,有朝一日被發掘出來還不知會鬧出什麼亂子。”托尼教授笑著說。

“莎莎離開我了。”我輕聲說了一句。

“我已經猜到是這麼回事了。”托尼教授內行地點著頭,“其實很簡單,莎莎是軒人的神女。軒人每年都從初生的嬰兒中根據一定規則選出一名神女,等她們長大成人的時候奉獻給大神。神女是不準與常人結合的,這個風俗從古至今綿延不絕,隻是到了莎莎這一代有了一些變化。”

“這些我怎麼都不知道?”

“隻怪你太粗心了,這些本不是秘密。你也知道軒人的婚俗吧,女孩十五六歲就出嫁了,而莎莎都十九歲了。好了,還是說正題吧。你肯定也感受到了,頭人威普有著極高的智慧,同時近千年來氣候宜人物產豐富,軒人也沒有經曆大的自然災害,因而他們對自然災害的產物——神——的信奉也不如祖先強烈,威普以及上幾代人中的一些智者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研究出了很多了不起的成果。”

“這和莎莎做神女有什麼關係?”

“用神女敬神的前提是軒人一直相信大神主宰著人世間的一切,但你想想,當威普發現大地是一顆星球,月亮也隻是一顆星球,而人也可以預測出大神何時來沐浴照鏡的時候,他對大神還會篤信不疑嗎?實際上正是因為威普的懷疑與反抗才使得莎莎活到了今天,否則她早就在五年前被送上祭壇了。”

我想我聽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莎莎眼中的那種能穿透一切掩飾的憂傷從何而來,隻因為她從降臨人世的第一天起就被死神的陰影籠罩著,她是在何等巨大的壓抑下追尋並熱戀著生命啊!她愛著一棵樹、一莖草、一枚果實的時候會笑會跳,現在我才知道她需要多大的勇氣和堅韌才能表露這樣的歡樂,她是想讓自己短暫的生命在世間留下開朗與美麗,她是把那種即便是男人也不可承負的悲傷都埋在了心底啊!而愚妄的我竟然那麼蠻橫地去觸動她最怕人提起的心事!

必須幫助她,我暗暗發誓。

威普正對著地上的一堆石頭發呆。我大聲叫他,過了好一陣他才長長地籲出一口氣。

“什麼事?”他似問非問,眼睛仍盯著那堆石頭。

看來我得先解決他的問題了:“頭人,您在想什麼?”

“這問題我都想了幾年了,不知為什麼我這樣擺出來的星圖總跟觀察到的不大一樣。”

我湊過去,那堆石頭正中的一塊上寫著“地”,而寫著“日”以及顯然是太陽係行星的名字的石頭則擺在四周的幾個同心圓上。我微微笑了,輕輕地把“地”和“日”交換了一下。

威普一愣,然後他瞑目像是在作推證,等他重新睜開眼的時候我看見他的臉上欣喜若狂:“對啊!是這樣的!我怎麼就沒想到呢?我太笨了,哈……”

然後他轉頭向我:“崔銳,想不到你這麼聰明。好,今天你可以隨便提個要求,隻要合情合理我都答應。”

我囁嚅道:“我想,請您廢除用神女敬神的規矩。”

威普明顯地震動了一下,他的眉頭緊緊擰在了一起,臉上的肌肉也不由自主地牽動著。

我盯住他,急促地追問:“您知道是沒有大神的,對吧?大神照鏡——應該叫做月食,是你算出來的,對吧?”